被摧毁的暴君(第5/7页)

假如他到他贫困时住过的房子去看看,他的全身不会激动得发抖——就连一点点衣锦还乡的虚荣心也不会有。不过我倒是去他从前的家看了看。没有看据说是他出生地的那幢多层大厦,那地方现在是一个专门为他而设的博物馆(一些旧海报,一面沾满阴沟污泥的旗,一个钟形罩下放着一枚纽扣,表示有纪念意义:他青年时代留下的东西太少,能保存的也就这么些了)。我去看的是那几间陈设很差的屋子,他和我弟弟走得很近的时候就在那里住过几个月。从前的房主死去很久了,房客从那以后再没有登记过,所以也就没有留下他在这里住过的痕迹。他忘了他的这些出租屋——数量还不少,如今世上就我一人知道 此事,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非常满意。我伸手摸摸死气沉沉的家具,透过窗子看看邻近的屋顶,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触到了他生命的钥匙。

十二

我刚刚接待了又一位来访者: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他显然处于一种极度焦虑的状态下:双手皮肤紧绷,手背光滑,不停地发抖,一滴混浊的老泪打湿了他粉色的内眼睑。面容苍白,各种表情,从蠢笨的微笑到痛苦的皱纹,都很不自然。他用我借给他的笔在一张纸片上写出一串数字,原来是很重要的年、月、日:那一天——几乎半个世纪过去了——是这个统治者的生日。他提起笔,凝视着我,好像不敢继续写下去,又好像是用这个犹豫的表情来强调他即将使出的小把戏。我点了点头,以示鼓励,催他快写,于是他写下了另一个日期,比前面写下的日子早了九个月,在下面划了两道线。他张开嘴巴,好像要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但没笑出来,突然两手掩面。“赶快,说正题啊。”我说道,摇摇这个无动于衷的演员的肩膀。他很快回过神来,翻翻衣袋,递给我一张厚厚的、发硬的照片。多年过去了,照片蒙上了一层透明的奶白色。上面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年轻人,身穿军装,尖顶帽子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摆出一副不自然的轻松模样,一只手按在椅背上。在他身后能看见楼梯栏杆和传统的照相背景。我把客人和照片上的人来回看了几眼,确信客人的相貌和照片上没有阴影、脸蛋扁平的士兵(留着浓密的八字胡,理了一个寸头,这样前额看上去比较小)之间没有相似之处,可实际上照片上的士兵和客人就是同一个人。照片上的他约摸二十岁,照片本身应该有五十多年历史了,要填补其中的空白很容易,老生常谈地讲个三流生活的故事,故事的印记可以从这类人的脸上读出来(这种解读带着令人痛苦的优越感,偶尔有失公正):捡破烂的老头,公共花园的护理人,穿着老式军服的苦难残疾人。我正要追问他保守这样一个秘密是何感觉,他是如何承受这可怕的父亲身份带来的压力,又是怎样不断地看见、听见他的后代公开露面——但这时我注意到迷宫般无解的壁纸图样从他身后显现出来,我伸手挽留客人,但步履蹒跚的老人慢慢消失了,走时带起寒气,冷冷地发抖。

然而他依然存在,这位父亲(要么一直活到最近),幸亏他命大,没有认下和他暂时同床共寝的女人是谁,否则的话,天知道我们大家要遭什么样的罪。不敢说出来,也许更敏感,那不幸的家伙拿不准谁是他的生身父亲,因为那女佣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结果很可能是世界上有好几个像他这样的人,不知疲倦地数着日子,不知算错了多少数字,记错了多少依稀的往事,卑鄙地梦想着从过去的阴影中榨取好处,害怕立刻出现的惩罚(因为某个错误,或一句不慎之言,或爆出了过于难听的真相),又在内心深处感到骄傲(毕竟,他才是统治者!),最后在计算和推测之中失去理智——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十三

时光流逝,这期间我陷在荒唐的、难以忍受的幻想之中。事实上,我很震惊,因为我知道了很多值得我肯定的果敢甚至冒险的行动,我也一点不怕暗杀图谋落在我身上的危险后果。相反,我虽然一点也不清楚要采取的行动将如何发生,但我能清晰地想象出随即而来的打斗——有人如飓风一般抓住我,我就像木偶一般在那些贪婪的手里扭来扭去,衣服撕得咔嚓作响,眼睛打肿了,头晕目眩,最后(如果我还能从这样的打斗中活下来的话)被狱卒铁腕紧扣,投入大牢,快速审判,严刑拷打,送上断头台,这就是陪伴我的异乎寻常的极度快乐。我不期望我的同胞们会马上意识到他们得到了解放,我甚至可以允许这个政权纯粹出于惯性而变得更加残暴。我算不上为人民而死的国家英雄,我只是为我自己而死,为了我自己的那个善与真的世界——善良与真理,如今在我心里,在我身外,都扭曲变形,受到亵渎了。如果善良与真理对他们和对我一样珍贵,那敢情更好;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我的祖国需要的是和我不一样的人,我就甘心承认自己的无用,但仍会履行自己的职责。

我的生活充满仇恨,被仇恨淹没了,连起码的欢乐也没有。我不害怕死亡引起的阴暗心情和痛苦,尤其是我早知道一死便是解脱,这样想就达到了超自然的境界,一种不论是原始人还是信仰古老宗教的现代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境界。因此,我脑袋清醒,手脚自由——然而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何动手杀掉他。

我有时候想,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谋杀,也就是想杀人的打算,也太没有新意了,令人难以接受。再说还要思前想后地考虑杀人的办法和武器种类,也是一个不光彩的任务。越觉得这么想很虚伪,便越觉得出于正义非干不可。否则我就有可能出于拘谨而杀不了他,就像有些人那样,非常讨厌爬行的东西,却连花园里的一只虫子都踩不死,原因是他们觉得踩虫子就像踩上自己内脏沾满尘土的末端一般。可是无论我为自己的犹豫不决寻找什么样的借口,逃避我想杀掉他的事实都是愚蠢的。哈姆雷特啊,又呆又笨的哈姆雷特!

十四

他刚刚在一个新的多层温室的奠基仪式上讲了话,讲话中提到了人类的平等和田野里麦穗之间的平等,还为了富有诗意,用了拉丁语,也就是不正规的拉丁语,arista,aristifer,甚至“aristize”(意思是“结穗”)等词语——我不知道是哪个老气横秋的教师出主意让他用这种颇有争议的办法,不过,作为回应,我现在明白了,近来杂志诗歌里为什么出现了这样的古词语:

贤明兮兽医

医好了乳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