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快下来呀,你,别忸忸怩怩的。”

“我还没到站呢。”汉斯·卡斯托普愕然地回答,仍旧坐着没动。

“到了,已经到了。这是达沃斯村。从这儿去疗养院更近。我带了辆车来。把行李递给我。”

于是欢笑着,在抵达目的地和再见到表哥的兴奋激动中,汉斯·卡斯托普急忙把手提袋、冬大衣、旅行毯以及手杖和雨伞,最后还有那本《远洋船舶》,一件件地给约阿希姆递下去。接着他便奔过窄窄的走廊,跳到月台上,与自己的表哥正式会面,互致问候;但这一切都进行得不特别热情、激动,就像那种冷静而拘谨的人们之间的情形一样。说来也怪,他们竟然都避免互相喊名字,仅仅怕的是显得过分亲热。可是又不好以姓氏相称,于是便限于互相称“你”。在表兄弟之间,这已经是根深蒂固的老习惯。

一个身着制服、头戴饰有金银丝带的制帽的男子,站在一旁观望,看表兄弟俩如何迅速而微显尴尬地——年轻的齐姆逊更摆出军人的架势——相互握了握手,然后就走拢来请汉斯·卡斯托普给他行李单;要知道此人便是“山庄”国际疗养院的杂役。他表示乐意去达沃斯坪车站取客人的大皮箱,以便先生们能驱车径直回去赶晚餐。这人明显的跛腿,所以汉斯·卡斯托普问约阿希姆·齐姆逊的第一个问题便是:

“是个打过仗的老兵吗?怎么瘸得这么厉害?”

“啊,敢情!”约阿希姆酸不溜丢地回答,“一位老兵!膝头挨了一下,或者后来竟不得不让人把膝盖取掉了,所以才落得眼下这德性。”

汉斯·卡斯托普赶紧思考了一下。

“噢,这样!”他说,同时一边走一边转过头去瞅了瞅,“可你大概不准备让我相信,你身体还有什么问题吧?瞧你的模样就像已经当上了军官,刚从演习中归来似的。”他说着从侧面打量起自己的表哥来。

约阿希姆比他高大魁梧,看上去浑身都是青春的活力,就像生来是块当兵的料子。在他的故乡人们头发多数为金黄,不过也有不少人跟他一样头发是深褐色的;他脸上的肤色本来就偏暗,经日光一晒更变成近乎古铜色了。他一双眼睛又黑又大,饱满好看的嘴唇上蓄着两撇小黑胡儿,要不是长着一对招风耳,简直就称得上是个美男子呢。一直到前不久的某个时候,这对耳朵还是他唯一的苦恼和不幸。现在他却有着另外的忧虑。汉斯·卡斯托普继续问:

“你跟我马上下山去,对吧?我看真的没有任何问题了。”

“跟你马上下山?”表兄反问,同时把自己的一双大眼睛转过来望着他;这双眼睛一直都是温柔的,但在最近五个月中,却增添了一些倦怠,是的,甚至是哀愁的神气,“什么叫马上?”

“喏,三个星期以后。”

“噢,这样,看来你在想象中已经又乘车回家去了吧。”约阿希姆回答,“喏,别着急,你这不是刚刚才到吗?三个星期对于我们这上边的人来说几乎微不足道,可是在原本只想来此看看并且总共不过呆三个礼拜的你眼里,这段时间自然是非常长的。先适应适应气候吧,这可不那么容易哩,你会看见的。更何况气候还不是咱们这里唯一稀罕的东西。留点儿神,这里的新鲜事有得你瞧。至于说到我,情形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美妙,你的什么‘三个星期后回家’,那只是山下边的人的想法罢了。不错,我的皮肤是变黑了,但这主要是雪光照射的结果,说明不了多少问题,正如贝伦斯经常讲的,而且,他在最近一次大体检时还说过,几乎可以肯定,大概还需要再疗养半年。”

“再疗养半年?你疯了吗?”汉斯·卡斯托普嚷起来。这时候,他俩正好是在比一座仓库好不了多少的车站建筑前,坐进了那辆等候在石块铺砌的广场上的黄色轻便马车;等两匹棕色的骏马开始走动,坐在硬椅垫上的汉斯·卡斯托普又猛地扭转身,带着满脸的怒容:“半年?你在上边可已经差不多半年啦!一个人才没这么多时间……”

“是啊,时间,”约阿希姆接过话茬,频频点着头,压根儿没注意到表弟正当的愤怒,“你可能完全不相信,这儿的人对时间才不在乎哩。三个星期对于他们就像一天。你会看见的,你也会学会这一切。”他说,并且又加了一句,“在山上,人的观念也得改变。”

汉斯·卡斯托普从旁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他。

“可你确实疗养得挺好啊。”他摇着头说。

“真的?你这样认为?”约阿希姆应道,“可不是嘛,我自己也这样想哩!”他说着把身子靠回到椅背上,挺直了身子;但紧接着又身子一歪,取了个半躺的姿势。“我是好一些了,”他解释说,“可还不能说恢复了健康。在胸部上边,在过去听得见沙沙响的部位,眼下还是不怎么清晰,不过不怎么严重;可是下边就非常不清晰,而且在第二肋间也有许多杂音。”

“瞧你变得多有学问啦。”汉斯·卡斯托普说。

“是的,上帝知道这是一门多么可爱的学问,我真巴不得在艰苦的军旅生活中把它忘个一干二净。”约阿希姆回答,“可我还咳痰。”他一边说一边懒懒地耸了耸肩膀,那神气与他的模样很不相称。随后又让表弟看一件从他朝向表弟一边的大衣口袋里掏出来的东西;这东西只掏出一半,马上又被塞回去了:原来是一只扁平的椭圆形蓝玻璃瓶,有着金属制的瓶盖。“这玩意儿咱们山上的大多数人都随身携带着呢,”他说道,“我们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取了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绰号。你是在观赏风景吗?”

汉斯·卡斯托普的确在观赏风景,一听表兄问就不由得感叹了一句:“真美啊!”

“你这么认为?”约阿希姆问。

他们沿着山谷的走向,在一条铺设得不怎么规则但与铁轨平行的公路上行驶了一段,然后向左穿过铁道,跨越一条小溪,到了缓缓上升的山路上,向着树林覆盖的山腰爬去。在那儿一片微微突出的草坪上,朝着东南方,坐落着一幢长条形的建筑以及附带的半圆顶的钟楼;建筑的正面全是些阳台,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块海绵似的有许多孔孔洞洞。那里这会儿刚开始上灯。暮色迅速降临,一抹曾一度使单调的天空显得有些生气的淡淡晚霞业已消散,整个自然界都处于那种没有色彩、没有生气的可悲的过渡状态,随后而来的就将是沉沉的暗夜了。在下边人们聚居的狭长而微有曲折的山谷里,不只在谷底而且在两边的坡地上也一个样子,如今已是处处灯火——特别是在右边比较凸出的缓坡上,房舍层层叠叠,更是显得明亮。左边延伸着一条条通往山腰草坪的小路,最后全都隐没在了黑乎乎的针叶林中。在山谷出口背后的一带远山,呈现出冷幽幽的青灰色,相比之下,山谷又变得年轻了。这时吹起阵阵夜风,使人感觉到了山中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