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7页)
卡斯托普参议又瘦又高。岁月已经压得他弯腰曲颈,他偏偏要努力把它们拉直;他嘴里已经没有牙齿撑持,嘴唇本来只好直接靠在空空的牙龈上——因为他只在吃东西时戴假牙,可是他还是拼命地将嘴往下沉,这样就既避免了脑袋摇晃不定,又使得脖颈挺直、下巴端正,在小汉斯·卡斯托普心中留下了一个极为可敬的印象。
老头子喜欢吸鼻烟——他用的是一只长方形的镶金玳瑁鼻烟盒,因此也就使用红色手帕。经常地,从他外套后面的一只口袋里,总有那么一点红红的手帕角耷拉下来,在他的形象中成为一个令人发噱的缺点。对于年事已高的人来说,这样的小缺点简直就是一种特权,不管是出于有意识的不修边幅,还是出于无意识的疏忽大意。总之,在祖父的外表中,小汉斯·卡斯托普以其儿童的敏锐目光,所发现的也就仅仅这一个缺点。可是,不论是对于年仅七岁的孙子,或是在他已成年后的回忆中,老人日常的形象都并非他的本来面目。他的本来面目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要漂亮得多,气派得多——就跟一张真人大小的油画上所画的那样。这张油画从前挂在汉斯·卡斯托普父母亲的起居室里,后来随小家伙一起迁到城外的祖父家来,在会客室里那张红绸套大沙发的上方找到了新的归宿。
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在画上穿着市议员的制服——这是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纪的市民们曾经穿过的服装,看上去那样严肃甚至虔诚,跟随着一种既庄严又大胆的制度熬过了许多时代,渐渐演化成了堂而皇之的装饰,以便在举行庆典时将往昔变为现实,将现实变为往昔,同时宣示出事物之间的稳定联系,表明他们的决断画押是庄重可靠的。画的是老卡斯托普的全身像,背景为浅红色,采用柱形与尖拱形结合的透视画法。只见他站在那儿,下巴低垂,嘴角下咧,蓝色的眼睛底下泪囊突出,望着远方的目光若有所思,身穿一袭法衣似的黑色外套,下摆长得盖过了膝头,前襟开着,上上下下都用宽宽的毛皮滚了边。从宽大的高高鼓起滚边的套袖中,伸出来用平呢缝成的细瘦的内袖,花边袖口一直盖到手腕。两条老人的瘦腿套在黑色长丝袜里,脚上的鞋子缀着银扣,脖子上是一圈宽宽的、厚厚的、打了许多道皱的褶领,前面压平了,两边隆起老高;从领圈下还伸出一条麻纱襞饰来垂在背心上,显得实在多余。手腕中抱着一顶老式宽边礼帽,帽顶往上逐渐变细起来。
这是一幅出自有名的大师之手的杰作,保持着古老风格的高雅情趣,对于所要表现的人物再合适不过,谁见了心里都会产生种种有关中世纪晚期的西班牙或者尼德兰的联想。小汉斯·卡斯托普经常观察这张肖像,自然并没有艺术鉴赏的能力,但却不无某种一般的甚至深刻的理解。尽管只有一次,而且就那么一晃便过去了,当祖父郑重其事地动身上市参议会去时,他看见他确实像画布上的样子;当时小汉斯便禁不住把他这画中人一般的形象,我们已经说过了,当作自己祖父真正的本来面目,而那他每天见到的祖父反倒成了所谓的临时替身,只能差强人意地勉强凑合着啦。须知,祖父日常形象中使人感觉得离谱和可惊之处,显然就来自这种勉强的、甚而至于有几分笨拙的凑合,就是他那本来面目中无法消除干净的某些残余和暗示,例如那俗称“捏死老子”的老式白色高领结。只不过,这个名称显然不配用来指老参议那件令人赞叹的衣饰;对于它,即那西班牙细褶领圈,领结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暗示。同样,祖父戴着上街那顶翘得非同寻常的大礼帽,也是画上的宽边毡帽的替身,只不过更相像一些;还有那带褶子的长礼服,它的原型在小汉斯·卡斯托普看来就是画上滚着宽宽毛边的打了褶的袍子。
因此有一天,人家说他要与祖父永别了,小汉斯·卡斯托普便打心眼儿里赞成让他的遗容恢复本来面目。遗体就停放在祖孙俩经常面对面地坐着进餐的那间大厅里。在大厅的中央,汉斯·洛伦茨·卡斯托普眼下被花圈围绕着,躺在一具包着银饰的棺柩上。他死于肺炎,和肺炎作了长时间顽强的斗争,虽说在实际生活中,他看起来只是个善于迁就妥协的人。眼下他躺在灵床上,谁也闹不清楚是个胜利者抑或失败者,只不过表情极为安详。由于长期斗争的结果,他模样已经大变,鼻子显得尤其瘦削;他的下半身被一条单子盖着,单子上放了一束棕榈枝,头被一个绸枕垫得高高的,使下巴再美不过地埋在胸前的高贵领圈中;双手让花边袖口遮去了一半,手指头被人为地安排成了自然的样子,却仍旧掩饰不住冷漠和缺少生气。人们在他的两手之间塞了一个象牙雕成的十字架,他仿佛低垂着眼睑,正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它。
祖父生病之初,小汉斯还见过他好几次;可待到临终前,他就再也没见着他了。家人完全不让他看那斗争的场面,何况它又主要是在夜里进行的。他只是间接地通过家中窒闷的气氛,通过老菲特红红的眼睛,通过接送大夫的车来车去,才有所感触。可是,他如今在大厅里看到了结局,这个结局归纳起来就是:祖父已经庄严地从临时性的勉强凑合状态中超脱出来,一劳永逸地复归了自己天生的本来面目——这个结局值得赞赏,尽管老菲特一个劲儿地摇脑袋,抹泪水,尽管汉斯·卡斯托普自己也哭了,就跟当初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刚刚去世,紧接着又看见父亲同样静静地、陌生地躺在那儿时一样地哭了。
要知道在短短的时间里,对于如此年幼的小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以致死亡这件事给他的精神乃至于知觉——实实在在地也包括知觉——都产生了影响。死的景象和他对此产生的印象不再新鲜,而是已经相当熟悉。就跟他头两次尽管自然地流露出悲伤但却挺过来了,丝毫未表现出神经虚弱一样,这次他也挺住了,而且显得更加坚强。由于不了解这一连串的事情对自己一生的实际意义,或者也有幼稚的漫不经心,确信世界总会这样那样地给他以关照,汉斯·卡斯托普在灵柩旁让人看见的一直是一种孩子气的冷漠和就事论事的专注。到了第三次,这冷漠与专注又混进一些过来人的情绪和表情,增添了一层特别老于世故的味道——由于心灵受到震撼而经常流泪,别人一哭也跟着哭起来,这样的情景在他已不可想象,他有的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反应而已。在父亲去世后的三四个月内,他已将死这事忘记了;眼下他又回忆起来,当时的印象又真切地、一股脑儿地、原原本本地重现在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