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20页)
“这算什么术语?”约阿希姆挑眼儿说,“愉快地起作用!”也许,他只是想报复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因为早上他曾挑剔过约阿希姆的“铃杆”。
“可事实如此!就是愉快地在起作用!我不明白你干吗听不入耳?”汉斯·卡斯托普反问,“再说,我只不过顺便提到。我想讲的只是:如果身体独立地活着,不与心灵发生关系,自我突出,就像我这无缘无故的心悸一样,那就叫人觉得情况不妙,令人忧虑。你因此就得去寻找与此有关的意义,寻找心灵的激动,要么是欢乐,要么是忧惧,用它们来为上述情况作解释——至少我自己是这样,我只能讲我自己。”
“是啊,是啊,”约阿希姆连声叹道,“这大概跟发烧时的情况差不多——人发烧时,他体内的机能,让我借用你的话,也特别‘愉快地起作用’,而且同样可能的是:人会情不自禁地去寻找心灵的激动,以便给你所谓的情况一个近乎合理的解释……可咱们干吗谈这不愉快的话题!”他嗓音颤抖,说不下去了。对此,汉斯·卡斯托普只好耸耸肩,跟昨天晚上他第一次看见约阿希姆耸肩的样子完全相同。
哥儿俩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随后约阿希姆问:
“喏,你觉得这儿的人怎么样?我指与我们同席的那几位。”
汉斯·卡斯托普东张张西望望,漫不经心的样子。
“上帝呀,”他说,“我不觉得他们多么有趣。在其他席上坐的人,我想更有意思;不过这只是一种印象。施托尔太太应该洗洗头倒是真的,那么油腻。还有那位玛祖卡,她或者叫别的什么来着,叫我觉得有些愚蠢。她总那么哧哧哧地笑,不得不拿手巾将自己的嘴堵住。”
约阿希姆听他胡乱安名字,哈哈哈笑起来。
“‘玛祖卡’,太妙了!”他嚷道,“人家叫玛露霞,对不起——差不多相当于玛利亚。不错,她真的太轻浮了,”他说,“事实上她有充分理由放庄重点儿,要知道她病得不轻啊。”
“真想不到,”汉斯·卡斯托普说,“看上去那么健康。谁也不会相信她胸脯里有毛病。”说到此,他企图与表兄交换一个轻松的眼色,不料却发现约阿希姆晒得黑黑的面孔上白一块青一块的,就像血色已经褪去,而且嘴巴咧着,现出一脸苦相。那模样如此特别,使年轻的卡斯托普惊诧莫名,不禁立刻更改了话题,打听起同桌的其他人来,心中努力要尽快忘掉玛露霞以及约阿希姆的奇怪表情,而且也成功了。
那喝野蔷薇茶的英国女人叫罗宾逊小姐。那女裁缝并非女裁缝,而是柯尼斯堡一所国立女子中学的教师,这就是她措辞正确得体的原因。她名叫恩格哈特小姐。至于那位快活的老太太,约阿希姆自己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在山上已住了多久。反正她是酷好酸奶的年轻女子的姑妈,陪她一直生活在疗养院里。同桌的人中,病得最重的要数布鲁门科尔博士,列奥·布鲁门科尔,来自奥德萨,就是那个蓄着两撇小胡子的模样阴郁的青年。他住在山上已经好些年了……
眼下哥儿俩已走在城里的人行道上——看得出来,这是不同国籍的人们聚会的主要地段。他们碰见一批悠闲地逛街的疗养客,多数年纪轻轻。男士们穿着运动服,不戴帽子;女人们也没帽子,穿着白色连衣裙。有的说俄语,有的说英语。街道左右两旁排列着商店,橱窗都装饰得挺漂亮;卡斯托普的好奇心跟他的疲惫发烧进行着激烈搏斗,强迫他的眼睛去看。在一家男子时装店门前,他流连了好长时间,想弄清楚它陈列出来的绝对都是上等货色。
随后来到一座圆形建筑前。与它相连的是一条带顶的长廊,里边有乐队正在演奏。这儿是家疗养旅馆。在好几处网球场上,正进行着比赛。脸颊刮得光光的小伙子,长长的腿上穿着熨得笔挺的法兰绒短运动裤,脚蹬橡胶底鞋,赤裸着小臂,正在与皮肤黝黑的白衣少女对抗。只见他们奔跑着,为了击中高空里那粉白色的球儿,常常仰着身子纵身在阳光中。在修整得很好的球场上,散落着面粉似的白灰。哥儿俩找一条空板凳坐下来,一边观看,一边评头品足。
“你大概不在这儿打球吧?”汉斯·卡斯托普问。
“不允许我打啊!”约阿希姆回答,“我们必须静卧,永远地静卧……塞特姆布里尼总说我们是水平地生活着——我们是些水平的人,他说。他这句笑话非常低劣。——那边打网球的是些健康的人,要不就是明知故犯。再说他们玩得也不怎么认真——主要为了那身穿着打扮……要说禁止,我们这里禁止玩儿的东西可多啦,例如扑克,你懂吗?还有这家那家旅馆里的小马驹[14]——我们院里明确禁止,说它害处再大不过,但是,在晚上查房以后,还是有些人跑下山来下注。据大伙儿讲,那位授予贝伦斯顾问头衔的亲王,就经常这么干。”
汉斯·卡斯托普几乎充耳不闻。他的嘴傻张着,因为光靠鼻子他不能很好呼吸,尽管并未患感冒鼻塞。他的心和着隐隐传来的乐声怦怦乱跳,这乐声令他感到痛苦。在紊乱而矛盾的心情中,他进入了似睡非睡状态,直到约阿希姆提醒他该回去了。
归途上他俩几乎一言不发。道路虽然平坦,汉斯·卡斯托普却打了好几次趔趄,自己也禁不住苦笑了笑,摇了摇脑袋。开电梯的瘸子送他们上了自己的楼层。在三十四号房间门前,他们简短地道声“回见”,便分手了。汉斯·卡斯托普穿过房间,径直来到阳台上,一屁股坐进躺椅里,连姿势都来不及调整,便坠入了沉沉的半睡眠状态;只是由于心跳太快,他才睡得不十分安稳。
当然,一位女士
不知过了多久。时辰一到,锣又响了。不过还没马上喊吃午饭,只是要求做准备,汉斯·卡斯托普清楚;因此,他仍躺着不动,直到那金属的轰鸣声第二次膨胀开来,慢慢远去。约阿希姆穿过房间来找他,他还想换换衣服,却已经得不到表兄的允许。约阿希姆最讨厌和鄙视不准时。他说,如果连吃饭的时间都不能遵守,都拖拖拉拉,哪儿还可能争取到康复,去部队服役呢。他的话自然有道理,汉斯·卡斯托普只能回答,他本来就没病,不过却困极了。他仅只洗了洗手,两人随即走进楼下的餐厅;这已是今天的第三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