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6/20页)

几个声音哀求着,一起发出抗议,其间甚至响起急促的抽泣。

“阿尔宾先生,阿尔宾先生,快把枪从您的太阳穴上拿开,叫人目不忍睹!阿尔宾先生,您还年轻,会恢复健康的,会回到生活中去,会赢得大家的喜爱,我担保!穿上您的大衣,躺下去,盖好毯子,好好休养!下次浴室的师傅来用酒精为您擦身子,您别再赶他走!把烟戒掉吧,阿尔宾先生,您听我说,我们求您保重您的生命,您的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但阿尔宾先生矢志不移。

“不,不,”他说,“别管我。你们的好意咱感谢。咱还从未拒绝过任何女士的哪怕一点儿请求。不过请你注意,抗拒命运没有用。我在山上已经是第三年……我已经够了,不想陪着玩儿下去了——你能怨我吗?不治之症,我的女士们——你们瞧我,瞧我坐在这儿,可是却患了不治之症。——宫廷顾问不管是好是歹,他本人差不多已经不加隐讳。对这个从事实得出的结论,你们难道还想让我产生一点点怀疑吗!就好像在中学里已经决定留级不再补考,那就什么也无须再做。眼下我已完全彻底地达到这样的幸运境地,什么也无须再做,无须再想。一切真叫我好笑。您要巧克力吗?请自取吧!不,您吃不穷我,我房间里还有的是。八大盒,五块加拉彼德牌,四磅林特牌,全在上边——统统是我患肺炎那会儿,疗养院的女士们让人给我送来的……”

什么地方有个男低音在要求安静。阿尔宾先生扑哧一笑,笑声像一条飘动的破布。接着静卧厅中便静了下来,静得跟一场梦破碎了或者幽灵刚刚散去后一样;而刚才说出的那些话语,此刻还在静默中奇怪地回响。汉斯·卡斯托普倾听着,直至它们完全消失。纵然他还不能肯定,阿尔宾先生是否是个花花公子,却已禁不住对他产生了某种嫉妒。具体地讲,那个学生生活的比喻给他留下了印象,因为他自己在初中时也曾留过级。他清楚地回忆起那虽然有些丢人,但却是一种富有幽默情趣的懒散状态。他曾享受过这样的状态,当学年临近结束,他放弃了拼命地复习应考,能“对一切都感到好笑”的时候。他的感想模糊而紊乱,没法很精确地说出来。他主要的印象是,荣誉自有许多好处,但耻辱同样好处不少,是的,后者带来的更加没有边界和限制。他试着把自己摆在阿尔宾先生的位置上,设想自己彻底摆脱了荣誉的压力,可以永远享受耻辱的无边好处,情况又必然会怎样。想着想着,一种甜蜜而迷茫的感觉突然袭来,令年轻人大吃一惊,一时间他心跳的节奏更加急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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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失去了知觉。当左边隔墙后的谈话声惊醒他时,怀表上正好三点半。这时候克洛可夫斯基博士没跟着宫廷顾问,而是单独来查房,正操着俄语跟那对不文明的夫妇谈话,像是在问丈夫的身体感觉,要他拿体温登记表出来给他看。然后,他继续执行任务,但不是通过阳台的隔墙,而是退到走廊上,绕过汉斯·卡斯托普的房间,从门外进了约阿希姆的屋子。人家如此围着他转了一圈,对他不理不睬,汉斯·卡斯托普觉得就像是一种侮辱,虽然他绝对没有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单独会谈的愿望。诚然,他正好健康,不被计算在内——须知这上边的人就是这么个情况,谁有幸身体健康,人家就对他不闻不问,不把他当作一回事;这令年轻的卡斯托普感到气恼。

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在约阿希姆房里待了两三分钟,就顺着阳台继续走去。汉斯·卡斯托普听见表兄说,可以起来准备饮午茶啦。“好。”他回答,同时从躺椅中站起来。但是,他躺久了头晕得厉害,这么半睡半醒未能使他精神焕发,脸颊反倒又很不舒服地发起烧来,而平常他却总是感觉冷——也许他盖得不够吧。

他洗洗眼睛和手,整理好头发和衣服,在走廊上与约阿希姆碰了头。

“你听见那位阿尔宾先生了吗?”他在下楼时问。

“当然,”约阿希姆回答,“这家伙真该管一管。唠唠叨叨的,把整个午休给搅了,让太太们激动得那么厉害,好几个星期也休想恢复过来。严重地违反院规。可谁又乐意去当告密者呢!再说,那样的扯淡对于多数人来说还是值得欢迎的消遣呢。”

“你是否觉得可能,”汉斯·卡斯托普问,“他当真会去干他所谓‘毫无困难的事’,让一个小小的物体钻进自己脑袋里去吗?”

“唉,可不,”约阿希姆回答,“并非完全不可能。这种事在咱们上边常发生。在我来之前两个月,一次大体检结束之后,那边的林子里就有个大学生上了吊。我到达后的头一些日子,大伙儿还经常谈论。”

汉斯·卡斯托普吃力地打了个哈欠。

“是的,在你们这儿我感到不舒服,”他解释说,“舒服我不能讲。我看我有可能不再呆下去,告诉你,我必须离开——这你恐怕不会见怪吧?”

“离开?你这不是心血来潮吗!”约阿希姆嚷起来,“胡闹。你刚刚来,怎么能才住一天就下结论!”

“上帝啊,还是第一天?我真觉得在你们山上已经呆了好久好久啦。”

“喏,别又开始胡思乱想时间的问题!”约阿希姆说,“今天早上我已经让你搞得头昏脑胀了。”

“不,别担心,我已经全忘了,”汉斯·卡斯托普回答,“通通全忘了。这会儿我自己头脑也一点不清醒,事情已经过去……现在是该喝茶了吧。”

“是的,然后我们又可以走到今天早上那条板凳跟前去。”

“上帝保佑。不过,但愿别碰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今天我再也参加不了任何有学问的谈话,这点我预先声明。”

餐厅里,凡是此刻能够端上的饮料统统端上来了。罗宾逊小姐又在喝她那血红的蔷薇果茶,侄女又在一勺一勺吃酸奶。除此之外还有牛奶、茶、咖啡、巧克力,是的,甚至肉汤。各桌都坐满了在那顿丰盛的午餐以后躺了两个钟头的客人。人人都在忙着把奶油抹到大片大片的葡萄干糕饼上去。

汉斯·卡斯托普要了茶,把重复烤过的面包浸进去。他也尝了尝果酱。葡萄干糕饼他仅仅仔细瞧了瞧,一想起要切来吃就着实打了个冷战。大厅有着朴素的彩色拱顶,安放了七张桌子,他又坐在其中一张自己的位子上——今天已经是第四次。再过一会儿,七点整,还将有第五次,为的是进晚餐。在短促而空虚的间隙时期,可以填进一次去山路边水管旁那条长凳的散步——到那时路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疗养客,哥儿俩得不停地打招呼,然后再到阳台上静卧它微不足道的一个半小时。汉斯·卡斯托普躺在那儿感觉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