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4/31页)

确实,汉斯·卡斯托普看来很像要带着严重的伤风回到平原上去。他感冒了,很可能是在静卧的时候,而且估计是在晚上。差不多一周来,尽管天气潮湿阴冷,他都参加了晚间的静卧。在他走之前,气候看样子不会再变好。人家告诉他,这样的天气也不能认为就坏;对于山上的人来说,压根儿不存在坏天气这个说法。人们不怕任何天气,对气候几乎漠不关心。以年轻人灵活好学和乐于适应新环境的思想、习俗和脾气,汉斯·卡斯托普也开始养成这种满不在乎的习惯。即便空气像从水壶里头斟出来的,你也不该觉得它因此有点儿潮湿。实际上也可能不潮湿,因为他的脸跟往常一样仍在发烧,就像呆在一间暖气热过了头的房间里或者酒喝多了一样。至于说到冷嘛,那倒确实冷得够厉害的;不过躲进房间里去也并不明智。因为没有下雪,所以便没生暖气,坐在房间里绝不比穿上冬大衣,用两条厚毛毯将自己结结实实地裹起来躺在阳台上来得舒服。恰恰相反,在外边静卧舒服得不知多少倍;甚至可以断定,这是汉斯·卡斯托普记忆中尝试过的最舒适宜人的生活方式。——他对自己的这一判断坚信不疑,尽管有那么一位作家和烧炭党人曾经不怀好意,称之为“水平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晚上的静卧他更感觉惬意:他把自己暖暖地包裹在毛毯里,身旁的小桌上亮着盏小灯,嘴里含着重新对了口味的雪茄,身体尽量享受着这儿的躺椅所具有的那些很难说清楚的优点,自然是鼻尖冰凉,捧着书——仍旧是那本《远洋船舶》——双手也僵硬、发红。透过阳台外墙的拱形圆洞,可以眺望夜幕笼罩的山谷,只见这儿灯光稀疏,那儿却似繁星密集,景象煞是迷人。几乎每天晚上,至少也长达一小时,从谷底里总有音乐传来,那么隐隐约约的,多半是悦耳而熟悉的曲调:一些歌剧的片断,诸如《卡门》、《行吟诗人》或者《自由射手》的选曲,还有流畅动人的华尔兹,还有听得他脑袋也随着节拍摇来摆去的进行曲,还有愉快活泼的玛祖卡舞曲。玛祖卡?那个手上戴着小红宝石戒指的姑娘的名字叫玛露霞,发音有些相似。紧挨着的阳台上,在乳白色玻璃隔墙后边,躺着约阿希姆——汉斯·卡斯托普不时地和他低声谈两句话,生怕打扰其他平躺着的人。约阿希姆在自己的阳台上感觉与表弟一样,虽然他缺少音乐细胞,不能像表弟那样欣赏音乐演奏。真是非常可惜,他这会儿大概在念他的俄语语法吧。汉斯·卡斯托普却将《远洋船舶》放在毛毯上,诚心诚意地聆听着音乐,愉快地透视着乐曲明快而深邃的结构,对每一部富有个性和情绪的作品都感到由衷的喜悦,同时想起塞特姆布里尼对音乐发的那些议论来,心中只能是对他充满着敌意。那些议论非常恶劣,诸如说什么音乐在政治上是可疑的等等,其性质事实上并不比他祖父乔西普关于七月革命和创世纪那六天的说法好多少……

我们说过约阿希姆不会欣赏音乐,还有抽烟的乐趣他也不曾享受过。但尽管如此,他仍然舒舒服服地躺在自己的阳台上,舒舒服服而又踏踏实实。又一天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可以放心,今天不会再出任何事情,不会再发生任何震撼心灵的事,不会让心脏肌肉组织再承受额外的负担。同时也可以放心的是,明天一切仍会一个样,又将从头开始;环境和条件的狭小、优裕及有条不紊,决定了只可能这样。这双重的放心和笃定惬意极啦,它与那美妙的音乐和可口的雪茄加在一起,将晚间的静卧变成了汉斯·卡斯托普真正幸福美满的生活方式。

然而,这一切都没能防止一件事:娇生惯养的新来者和客人在静卧时认认真真地感冒了——或者在其他可能的时候。总之,已出现严重伤风咳嗽的征兆,额头里晕乎而且沉闷,扁桃发痛,空气已不能自如地流进气管,感到呼吸艰难;冷空气一刺激喉头,便连连咳嗽不止,嗓音一夜之间就变得沙哑了,活像个酗酒烧坏了嗓子的男低音歌手。据汉斯·卡斯托普自述,正是在这一夜,他完全未能合眼,因为喉咙又干又涩,他不得不一次次从床上爬起来。

“真糟糕,”约阿希姆说,“简直叫人一筹莫展。感冒,你得知道,在这儿可不适用;人家不承认感冒,说空气这么干燥,理论上不存在患感冒的可能;哪个病人要敢于去报告自己感冒了,就休想在贝伦斯那儿讨到便宜。只不过你的情况不一样,你毕竟有这个权利。然而,最好的办法还是割掉扁桃,平原上可以做一些手术,只是在这儿——我怀疑他们对此有足够的兴趣。在这儿还是别生病的好,病了没谁来管你。这是一个古老的教训,你在最后一刻总算知道了。我刚来时有位太太,她蒙住耳朵嚷痛已经整整一星期,终于,贝伦斯来瞧了。‘您大可放心,’他说,‘患的不是淋巴结核。’如此这般,事情就算了结啦。好,我们现在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明天一早等浴室管理员上我这儿来,我就向他说。这是规定的程序,他会继续往上报告,最后也许会对你采取点医疗措施。”

约阿希姆如是说,而规定的程序也果然灵。星期五早上,汉斯·卡斯托普刚刚外出活动归来,就有谁来敲他的门了。这给了他一个机会,使他能直接认识米伦冬克小姐,或者如大家所称呼的“护士长太太”。——在此之前,他只能远远地见到这位显然的大忙人,看见她总是从这间房间跨出来,横过走廊,又马上走进对面房间,要不就看见她身影在餐厅中匆匆闪现,听到她那尖厉的嗓音。喏,这会儿她来看他本人了;受到他的感冒的召唤,她现在正以坚硬的手指节在他的房门上叩击出响亮短促的声音,腿随即便跨了进来,几乎没等到汉斯·卡斯托普说“请进”,已经站在门框中,却又将身子扭回去,想再确定一下房间号数。

“三十四号,”她敞开嗓门喊,“没错儿。乖乖,我听说您着凉了(法语),我听说您着凉了(英语),我听讲,您感冒儿了(不伦不类的俄语)?我怎么和您讲才好呢?用德语,我已经看出来啦。噢,齐姆逊先生的客人,我已经看出来我得上手术室去。那儿有个人吃了青豆沙拉,需要灌肠。只要我什么地方没留意……而您,小伙子,您想说在我们这里患了感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