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31页)

说着,塞特姆布里尼开始用意大利语朗诵起来,用舌尖细细玩味着那美丽的音韵,一边还摇头晃脑,还不时闭上眼睛,全不顾他的两位同伴一个字都听不懂。看来他只是为了欣赏自己的记忆力和朗诵本领,并在听者前炫示一番。终于,他又说道:

“可你们不懂,听不出诗里的悲痛。先生们,你们完全可以体会到,驼背诗人列奥帕尔迪缺少的首先是女性的爱。这说明了他为什么无力抗拒自己心灵的枯萎。荣誉和德行的光辉在他慢慢变得黯淡了,大自然使他觉得暴戾——它确实也暴戾,又愚蠢又暴戾,我完全同意他的想法——他甚至绝望了——说来很可怕——对科学和进步绝望了!这儿,工程师,您才看到了真正的悲剧!才有了‘人的感情进退维谷的窘境’——不是在那个女人身上——我不屑回忆她的名字……别说什么疾病会使人更富有灵性,看在上帝分上,别这么做!一个没有躯体的灵魂正如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都同样不算人,都同样可怕;而且,前一种情况只是少有的例外,后一种情况却比比皆是。通常,都是身体恣肆放纵,狂妄僭越,攫取了全部生命。一个生了病在休养了的人,就只是躯体而已。这违反人性,贬低人格——在多数情况下,他充其量不过是行尸走肉……”

“滑稽,”约阿希姆突然冒出一句,同时弯下腰,望着走在塞特姆布里尼另一侧的表弟,“最近,你可是也说过一些非常相似的话哩。”

“是吗?”汉斯·卡斯托普应道,“嗯,很可能,我脑子里也可能产生过类似想法。”

塞特姆布里尼默默无语地走了几步,然后说:

“那更好,先生们。那更好,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也远没有给二位上什么哲学课的意思——这不是我的任务。如果咱们工程师自己已经发表过与我一致的看法,那只是证实了我斗胆的猜测,即他是位喜欢思考的人,只不过按照有天才的青年的方式,对一切可能的观点都想作一番尝试罢了。有天赋的青年才不是一张白纸哩。在他们的纸上,倒像是用悦目的墨水写上了一切,既有对的也有错的;教育者的任务,是对的坚决发扬,错的呢,就通过切实有力的影响予以永远消除。二位去采购东西了吗?”他换成轻松的语气问……

“不,没什么,”汉斯·卡斯托普回答,“就是说……”

“只给表弟买了两条毛毯。”约阿希姆漫不经心地应道。

“静卧用的……天冷得要命……我却得跟着躺几个礼拜。”汉斯·卡斯托普苦笑着,眼睛盯住地上。

“啊,毛毯,静卧,”塞特姆布里尼说,“是,是,是。对,对,对。事实上:乐于尝试!”他又用意大利腔调说了一遍,随后就与表兄弟告别。这时候,瘸腿看门人已经在招呼他们,他们已经走进疗养院。到了门厅,塞特姆布里尼自称要在中饭前读读报纸,便独自转进谈话室。看来,第二次静卧他是想开小差了。

“上帝保佑!”到了电梯里,汉斯·卡斯托普对约阿希姆说,“真是个教育家——他新近自己也说过,他有这方面的天才。对他可得好好留神,别多说一句话,否则就要听他慢慢给你上课。不过嘛,他讲的道理也值得一听,每个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字都那么圆润,那么有味儿——听着他的话,我总会想起新鲜的小面包。”

约阿希姆笑起来。

“这你最好别对他讲。我相信他准会失望的,如果他知道了你在听他教诲时竟想到小面包。”

“你这么认为?是的,完全没把握。我总有个印象,他并非完全为了教训人;也许教训人还是次要的,主要还是为了说话本身,为了让它们一字一句从他嘴里蹦出来,滚出来……像富于弹性的橡胶球……只要有人留心听他讲,他就心满意足了。啤酒桶马格努斯说那些关于‘美好性格’的话诚然有些蠢,可塞特姆布里尼也应该明白,文学存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不打算问,免得自我暴露。我实际上懂得也不多,而且在此之前还从来没见过一位文学家。不过,文学要说不为了创造美好的性格,那也显然是为了创造美丽的语言,这是我与塞特姆布里尼打交道的印象。他使用的是怎样一些词汇哟!他说‘德行’时全然不带一点做作——我请你注意!我一辈子还从没用过这个词儿,即使在学校里,当书里写着‘勇敢’让人解释的时候,我们也总回答‘勇敢’。我必须说,我听见他说出‘德行’二字,心里便为之一震。可随后,当他那么咒骂寒冷,咒骂贝伦斯,咒骂流口水的马格努斯,总之,咒骂所有一切时,又使我变得有些神经质。他是个持不同政见者,我马上就明白了。对现存的一切,他都攻击;这总有点狂妄,我禁不住要说。”

“你可以这么说,”约阿希姆郑重地回答,“可他的言行也有些可骄傲之处,完全不让人产生狂妄的印象,而是相反。他这个人很自重,或者说很重视整个人类。这就是他身上令我喜欢的地方,在我眼里显得光明正大的品格。”

“你讲得对,”汉斯·卡斯托普说,“他甚至有些严厉——这经常叫人不怎么舒服,因为你感觉——让我们说:老受到监视。是的,这样措辞一点不错。你相信吗,我总觉得他不赞成我买毯子来做静卧,他对此有反感,就这样那样地找茬儿。”

“不,”约阿希姆惊讶地、若有所思地回答,“这怎么可能?我没法想象。”说完,他嘴里含着温度表,搬上所有必须的东西,上阳台静卧去了。汉斯·卡斯托普则开始盥洗更衣,做好午餐的准备——因为离吃午饭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一个钟头了。

顺便说说时间

等哥儿俩吃完午饭回到楼上,毛毯包裹已经放在汉斯·卡斯托普房中的一把椅子上。今天,他就要第一次使用它们;经验老到的约阿希姆向他传授了像山上所有人那样用毛毯将自己包扎起来的技艺,这是每个新来者都必须立刻学会的。首先得将毯子一条一条铺在躺椅上,脚那头要垂到地上一大截,然后人才坐上去,开始裹里面一条毯子。先直着从一侧一直裹到腋下,然后坐起来,弯下腰,将地上多余的一截卷到脚上;此时必须特别将叠起来的下边抓紧,然后再裹另一侧。如果要想裹得尽可能的均匀平整,就得注意使脚下的两个尖角与直着的椅子棱角保持方向一致。这之后再以同样的方法,裹外面一条毯子——要掌握它可就更困难一些啦。汉斯·卡斯托普是个笨手笨脚的初学者,没少唉声叹气;他腰弯了又直,直了又弯,为了练习人家教他的手法。只有少数几位老行家,约阿希姆说,能够三四下将两条毛毯同时裹得严严实实。这可是一项罕见的令人羡慕的本领哦,不只需要多年练习,还需要天赋。天赋二字听得汉斯·卡斯托普笑起来,猛地倒回到椅背上,背都跌痛了。约阿希姆没马上弄懂有什么滑稽可笑之处,莫名其妙地望着表弟,可最后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