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31页)
“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叫起来,“太好啦,少尉!您很好地阐明了音乐本质中无疑是合乎道德的因素,即它能用一种十分特别而生动有趣的度量方式,赋予时间的流逝以清醒以精神和价值。音乐能唤醒时间,唤醒我们对时间的细腻感受,唤醒……在这个意义上,音乐是合乎道德的。艺术合乎道德,只要它使人清醒。可是,如果它起着相反的作用,那又怎样呢?如果它麻痹人,使人昏昏欲眠,阻碍行动和进步呢?音乐也能起这样的作用,从本质上讲,也可像鸦片起的作用一样。这是一种罪恶的作用啊,先生们!鸦片是魔鬼创造的,因为它使人迟钝、麻木、怠惰,使人安于奴隶式的静止无为……音乐这东西很值得考虑,先生们。我坚持认为,它具有两重性。不把话扯远了,我干脆称它在政治上是可疑的。”
他还继续这么讲了一阵,汉斯·卡斯托普也仍然听他讲,只是已不很了然他讲的究竟是些什么意思,一则因为疲倦,再则那边石阶上一伙小青年们的嘻哈打闹也分了他的心。他看清楚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长着一张貘一般面孔的女孩子,正忙着为戴单眼镜的青年缝他运动裤膝头衩上的扣子!由于患有哮喘,她呼吸困难,脸颊发烧;他呢,也咳咳呛呛,同时把小指头那盐勺一样的长指甲伸进嘴里!他们病着呢,两人全一样。可这正好证明山上的年轻人中间,男女关系很是特别。
乐队正演奏波尔卡……
希培
就这样,星期天显然有别于其他日子。除此而外,下午主要的活动是疗养客们乘车结伴出游。喝过茶以后,一辆辆双套马车盘山而上,停在了疗养院的大门前,等着接订车的主儿;主要是那些俄国佬,特别是俄国妇女。
“俄国人老爱乘车出去兜风,”约阿希姆对汉斯·卡斯托普说,——他们俩站在大门口看着人家出发,以此消磨时光,“他们要么去克拉瓦德尔,要么去湖滨,要么去弗吕拉谷,要么去修道院;能去的就是这些地方。你要有兴致,趁你在的时候我们也可去一次。不过我想为适应环境,你暂时还有的是事情,用不着往外跑。”
汉斯·卡斯托普表示赞成。他嘴里咬着根雪茄,两手插在裤兜里。他看见那位矮小而快活的老太太由自己瘦削的侄女陪着,同另外两位妇女一块儿坐上了一辆马车,她们是玛露霞和舒舍夫人。后者穿着件背后有带子的薄风衣,但仍未戴帽子。她和老太太坐的是后边脸朝前的位子,两个年轻姑娘则坐在对面。四个人都异常兴奋,不停地活动嘴皮子,说她们那柔软得几乎像没有骨头的语言。她们说说笑笑,笑车里那条毯子,她们好不容易才将它扯开来,把大家的腿全盖好;笑老太太带在路上塞嘴的俄国甜食,用一只有棉花和纸屑作衬垫的木匣子装着,现在已被她拿出来请大家享用……舒舍夫人沙哑的嗓音,卡斯托普听得特别留心。每当这个不拘小节的妇女出现在他眼前一次,他便更加觉得她和什么非常相像。他曾努力回忆到底像什么,后来在梦中才明白了过来……然而玛露霞的笑声,她那圆圆的褐色的眼睛在蒙着嘴的手绢上面稚气地张望的神情,她那高耸的据说里面病得不轻的胸脯,都让他想起别的什么,他最近才看见过的、令人震惊的什么。这当儿,他不由得瞟了身边的约阿希姆一眼,但只是小心翼翼地,连头也不曾动一动。没有,赞美上帝,约阿希姆没有像上次那样脸上红一块青一块,嘴角也不曾凄苦地咧着。不过他仍死盯着玛露霞,而且那姿态,那眼神儿,怎么也不能说够军人气派,相反倒如此忧郁,如此忘情,只能讲是个地地道道的老百姓。只是他很快警觉起来,转过脸来看着汉斯·卡斯托普;这位呢,刚好来得及收回目光,把它送到空中的什么地方去。与此同时,他却感到心脏怦怦地狂跳起来——无缘无故地,自动地狂跳起来。
礼拜日剩下的时间再没有任何特殊内容,也许除了吃饭以外。饮食虽然不大可能比平时搞得更丰富,至少菜肴却更精美。中餐已吃过用虾米和剖开的樱桃作花饰的果汁烧鸡,用糖丝编成的小篮子装着的冻糕和鲜菠萝。晚上在喝过啤酒以后,汉斯·卡斯托普就感到比前几天更疲倦、更冷,手脚更沉重,因此不到九点钟,他便向表哥道晚安,然后一头钻到鸭绒被子底下,像死人一般睡去。
可是第二天,也就是他上山后度过的第一个星期一,在疗养院的日程安排上仍有一点定期出现的新鲜事。那就是每隔十四天,在餐厅里,面对“山庄”所有成年的、听得懂德语的、尚不曾病入膏肓的疗养客,克洛可夫斯基博士要作报告。汉斯·卡斯托普听表兄讲,那是一系列内容连贯的科学普及性报告中的一次,总题目叫做:《爱情作为致病的力量》。这有教益的谈话在第二次早餐后进行;逃避听讲,约阿希姆又说,是不允许的,至少会使主持者极不高兴。——正因为如此,塞特姆布里尼尽管德语比不少人都棒,却不仅从来不听,而且还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自然就被认为是放肆无礼之极了。至于汉斯·卡斯托普,他立刻决定去听主要是出于礼貌,但同时也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然而,在此之前,他干了一件极不合宜的事。他突然心血来潮,独自一人出去散了很久的步,效果之坏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你听我说!”约阿希姆清早走进他的房间,汉斯·卡斯托普头一句话就说,“我看我不能再这么干下去了。我已经厌烦所谓‘水平的生活方式’——老那么躺着血都快凝住了。你的情况自然不同,你是个病人,我完全不愿影响你。可我今天想吃完早餐马上去好好走一走,要是你不见怪的话。就那么随心所欲地去外边走那么几小时。我留了一个面包在袋里当第二次早餐,因此不受约束。咱们倒要瞧瞧,看我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已成为另外一个人。”
“好吧,”约阿希姆回答,因为他看见表弟说得挺认真,显然主意已定,“不过别搞过分了,我劝你。山上与家里不同,再说还得准时回来听报告!”
其实,年轻的卡斯托普决心这么做,除去单纯的身体原因,还有其他一些缘故。他觉得,造成他头脑发烧、口里常常没有味道、心脏无故乱跳的罪魁祸首,似乎主要并非适应气候水土的困难,而是另一些事情,诸如隔壁那对俄国夫妇的行径,席间有病却愚蠢的施托尔太太的唠叨,每天他在走廊上听见的马术师搅烂糨糊似的咳嗽,阿尔宾先生的高谈阔论,以及养病的青年男女之间的暧昧关系对他的刺激,再加上约阿希姆在看见玛露霞时的神奇表情,诸如此类,等等等等。他想,哪怕是暂时跳出“山庄”这个魔圈,到野外去好好喘口气,使劲儿活动活动筋骨,就算晚上累倒了也知道为什么,想必不会坏吧。于是,早饭后,当约阿希姆例行公事地溜达到山上水槽边的那条长凳去时,他便与表兄分道扬镳,手里摇着手杖,大踏步地沿着马路往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