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3/58页)
“下一个!”贝伦斯道,同时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汉斯·卡斯托普,“只是别装模作样!您可以免费得到一张片子,卡斯托普。将来您还可以把它投影到墙上,让儿孙们窥见你胸部里的秘密呢!”
约阿希姆退下来;技师换了一张片子。贝伦斯宫廷顾问亲自指导新来的人,教他如何坐,如何摆架势。
“搂住!”他指示卡斯托普,“搂住这块板子!要我说啊,您不妨想象搂的是别的什么!胸口贴紧,好像能得到甜蜜幸福的感觉!这就对啦。吸气!停!”他命令,“劳驾,别愁眉苦脸好不好!”
汉斯·卡斯托普眨巴眨巴眼睛,紧张地等待着,肺里充满了空气。接着他背后便开始电闪雷鸣,乒乒乓乓、吱吱咝咝、咔嗒咔嗒,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那机器的镜头已观察完他的内部。
他下了座位,刚才发生的事情仍叫他心神恍惚,脑袋发晕,尽管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有什么透过了身体。“好样儿的,”贝伦斯宫廷顾问说,“现在就让咱们亲眼瞧瞧吧。”这时同样还晕乎乎的约阿希姆已经往前走,站在了靠近门边的一个三脚架跟前,背冲着一台构造庞杂的大机器,在相当于人背部高度的地方,看得见一只插着蒸馏管的蒸馏瓶,瓶里装了一半的水;在他面前齐胸高的地方,一条带滑轨的绳子上悬着块装了框子的荧光屏。在他的左手边,有一个开关板和一大堆仪器,中间则耸立着一个红色的警示灯。宫廷顾问跨坐在悬吊着的荧光屏前的圆凳上,打开了警示的红灯。室内的顶灯灭了,只剩下红光照明。随后大师一下子把红灯也关掉了,透视室里便一片漆黑。
“眼睛先得习惯一下,”黑暗中传来宫廷顾问的声音,“为了看清想看的东西,咱们必须先把瞳孔放得很大很大,就像猫儿们一样。这道理您肯定明白,不先适应,用我们白天习惯了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首先咱们必须从意识中赶走白天那些快活景象。”
“当然当然,”站在宫廷顾问身后的汉斯·卡斯托普应道,同时闭上了双眼,睁着闭着反正一样嘛,黑得跟在夜里似的,“咱们必须先用黑暗洗洗眼睛,才能看清这玩意儿;事情明摆着。我甚至觉得这样更好,先可以定定神,也就是所谓静静地祷告一下。我站在这里,闭上了双眼,觉着跟快入睡似的舒服哩。可是,这儿有点什么气味儿?”
“氧气味道,”宫廷顾问回答,“您在空气里嗅到的正是氧气来着。室内放电引起的大气反应,您明白我的……睁眼!”他道,“这会儿开始作法啦!”汉斯·卡斯托普立即遵命。
听得见扳动手柄的响声。一只马达开动起来,对空中发出狂叫,可再一扳手柄就驯服、规矩了,地板随之开始均匀地震颤。那长长的、竖直的红灯一闪一闪,从对面送来无声的警示。不知何处响起了放电的噼里啪啦声。慢慢地,那四方形的荧光屏闪着乳白色的微光,像一扇透光的窗户似的从黑暗中显现了出来;贝伦斯宫廷顾问骑坐在屏幕前那张鞋匠坐的圆凳上,叉开两腿,拳头撑在腿上,扁平的鼻头紧贴着荧光屏,在那里窥视着一个人的五脏六腑。
“瞧见了吗,小伙子?”他问……汉斯·卡斯托普把上身探过他的肩膀,伸出脑袋,到了估计是约阿希姆眼睛的地方——这双眼睛可能又目光温柔而且忧郁,像上次体检时那样,问:
“你允许吗?”
“请吧,请吧。”约阿希姆在黑暗中语气随和地回答。
于是,脚下感觉着地板的震颤,耳里充斥着各种机器发出的噼啪声和嗡嗡声,躬身探头的卡斯托普就透过乳白的荧屏,窥见了约阿希姆·齐姆逊空空如也的躯干。胸腔和脊椎连在一起,变成了暗淡、松软的骨骼。前后肋骨交错、覆盖,背后的肋骨颜色显得淡一些。两片锁骨往旁边翻得挺厉害;由明亮的肌肉软组织包裹着,凸显出来约阿希姆细瘦的肩胛骨和上臂的尺骨。胸腔内挺明亮,但仍区分得出一组血管,几点暗斑,还有一团黑乎乎的什么。
“图像清晰,”宫廷顾问说,“挺精瘦的,标准的青年军人。我曾碰见些大胖子——穿透不过去,几乎一无所见。看来还得发明一种射线,能透过厚脂肪层的射线……眼下这活儿可干净喽。这儿是横膈膜,瞧见啦?”他边说边指点荧屏下边的一道暗黑弧线,只见它不停地一涨一缩……“您瞧左边这儿这些结节,这些隆块?它们是他十五岁时患胸膜炎的结果。深呼吸!”他命令,“再深一点!我说再深点!”但见约阿希姆的横膈膜颤抖着膨胀起来,胀大到了不能再胀,两边肺的上半部分随之显得明亮,可是宫廷顾问仍不满意,“还不够!”他说,“您看见肺门淋巴腺了吗?您看见粘连了吗?这儿,您看见空洞了吗?就是这些地方产生的病毒,弄得他头昏脑胀的。”然而汉斯·卡斯托普的注意力却让一个袋状物——一个形象丑陋的活动的物体——给吸引去了;它隐隐约约显现在中间那条胸骨的后面,从观察者的方向看去则大部分处于右侧;它均匀地一胀一缩,有点像只游动的水母的样子。
“您在看他的心脏?”贝伦斯宫廷顾问问卡斯托普,说时再次将一只巨手从大腿上举起来,用食指点了点那搏动着的悬垂物……伟大的主啊,他汉斯·卡斯托普看见的原来是心脏,约阿希姆那可亲可敬的心脏啊!
“我看见你的心啦!”汉斯·卡斯托普压低嗓音说。
“请吧,请吧。”约阿希姆仍旧回答,看样子多半会谦逊地微笑着,在那边的黑暗中。然而宫廷顾问禁止哥儿俩开口讲话,禁止他们交换任何感受。他自己研究着那些斑点线条,还有那胸腔内黑乎乎的乱线团子;与此同时,一旁的窥视者也不知疲倦地在观察约阿希姆将来死后的形象,也就是一具冷冰冰、光秃秃、时时警醒着世人的骷髅。汉斯·卡斯托普顿生敬畏。“是的,是的,我看见了,”他一再重复。“我的上帝,我看见了!”他想起曾经听说过一位夫人,一位迪纳倍尔舅公那边早已过世的远亲——据说她天生有一种成为了她沉重负担的本领,一种令她痛苦的天赋,就是在她的眼里,那些行将就木的人都会变成为骷髅。眼下汉斯·卡斯托普看善良的约阿希姆就是这个样子,尽管是借助物理学和光学的仪器来看的,尽管这没有任何意义,尽管也一切正常,而且还明确征得了约阿希姆本人的同意。可话虽如此,对于那位具有特异功能的老长亲,对于她那悲惨的命运,他心里仍旧油然而生出了同情理解。汉斯·卡斯托普激动不安,因为刚才见到的景象,或者确切地说因为它们竟被他所看见;他感到心灵正遭受一些隐秘的怀疑刺痛,怀疑这里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合理正常,怀疑他在震颤、喧嚣的黑暗中窥视是不是真的允许。此刻,在他胸间,窥探到秘密的畸形快意与感动和虔诚的情绪杂糅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