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9/58页)

再举另外一个例子说明所谓的“电压和放电”吧。一次借着同样的时机,汉斯·卡斯托普坐在露台靠墙一张油漆过的椅子上,跟让他硬拉出来的约阿希姆聊天,舒舍夫人则口衔一支香烟,和他同桌的伙伴站在栏杆边上。卡斯托普大声聊着,目的是让她听见。她却背转了身子……瞧吧,好戏开场了。与表兄谈话已经不足以让汉斯·卡斯托普施展他的口才,他于是刻意结识了一个人——谁呢?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呗!——出于偶然似的他跟她搭了一句腔,把自己和表兄介绍给了这位小姐,还拖了一把椅子过来请她坐,以便上演三方会谈的好戏。他问小姐可否记得,在他第一次早上外出散步的途中,她把他吓得多么的够呛。是的,她当时快活地“嘘”了一声表示欢迎的人,正是他卡斯托普!他愿意坦白承认,不信也可以问他表兄:她的目的达到了,他当时感觉就像当头挨了一棒。哈哈,用气胸发出嘘声,以此吓唬无辜的过路人!也就难怪他当时会义愤填膺,称这是刁钻古怪的勾当,是亵渎神圣的恶劣行径……约阿希姆自知不过是只电灯泡,便低眉顺眼地坐在那里;克勒费特呢也从汉斯·卡斯托普无神而游移的目光中悟出她扮演的角色,也就是仅仅被当作工具使使罢了,颇有受到了侮辱的感觉;唯有汉斯·卡斯托普花言巧语,口若悬河,而且还尽量使声调悦耳,直至真正达到了理想:舒舍夫人朝口才惊人的演说家转过身来,眼睛盯住他的脸——不过只有那么一瞬。具体过程是,她那普希毕斯拉夫似的眼睛从跷着二郎腿的他身上迅速往下滑,带着近乎于鄙夷的满不在乎的神气——确实是鄙夷啊,停在了他的黄皮靴上。随后,也许只在内心深处微微一笑,她又恢复了冷漠的常态。

一次极为不幸的挫折啊!汉斯·卡斯托普正讲到兴头上,突然发现停在自己皮靴上的目光并悟出了它的含意,一句话未说完就差点儿哑巴了,心中顿生气恼。克勒费特既无聊又屈辱,已自己走自己的路。约阿希姆也有些不耐烦地说,现在他们该可以静卧去啦。惨遭挫败的年轻人嘴唇发白,回答说可以。

有两天之久,汉斯·卡斯托普痛不欲生,一蹶不振;因为两天里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足以抚慰他伤痛的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光?她干吗要以三位一体的上帝的名义对他表示鄙视?她那么看他,不是把他当成平原上某个身强力壮的愣小子了吗?也就是当成了那里一个单纯无知即所谓平平庸庸、游手好闲、乐乐呵呵、吃饱了肚子就知道挣钱的家伙——也就是一个生活中的模范生,一个除了对名利的无聊追求就啥都不懂的俗物吗?好像他仅仅来客串三个礼拜,与她无关痛痒;殊不知他凭借自己的一块浸润性病灶,已经完成了进入修道院的宣誓!——难道他不是已正式编入队列,成了咱们山上这些人中的一员,经受磨炼的时间已足足有两个月之久,昨天晚上的体温不是又升到三十七度八了吗?……可正是这体温,正是它令汉斯·卡斯托普苦上加苦啊!不知何故水银柱不再上升了!两天来的心情抑郁,恰恰让汉斯·卡斯托普冷静了下来,头脑清醒了,电压得到了释放;这使他的测量体温的结果几近正常,令他深深感到羞耻。看见自己的苦闷和烦恼毫无结果,反倒令他更加远离了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的存在和内心,对汉斯·卡斯托普实在是残忍。

第三天带来了温柔的解脱,而且还是在一大早。那是一个明媚的秋天的早晨,阳光朗照,空气清新,草地上银光闪亮。在明净的天空中,高度也差不多,同时悬挂着东升的太阳和西沉的月亮。表兄弟俩起得比往常早一些,为了不负这美好的秋日,早晨的散步也加长距离,没有沿着林中小路走到水槽边的长凳为止,而是往前延伸了一点。约阿希姆的体温曲线正好也同样下降了,因此主张打破常规多走一走;汉斯·卡斯托普呢也没有说不。

“我们都是康复了的人,”他说,“烧退了,病毒已经消除,完全可以回平原上去了;干吗不可以像小马驹子似的欢蹦乱跳呢!”

他俩就这么光着脑袋继续散步——要知道,自从完成了入院宣誓,汉斯·卡斯托普便入乡随俗,外出不再戴帽子了,尽管刚一开始他还忠于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不肯随大流——并且各自拄着一条游杖。可是还没有爬上红土小路的那道缓坡,也就是在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当初碰着“半边肺协会”那儿,他们突然看见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在慢慢往上走,不是别个正是舒舍夫人!舒舍夫人完全一身白,白色的绒线衫,白色的法兰绒裙子,连鞋子也是白的,淡红色的发结在朝阳中闪闪发亮。说得确切一点:是汉斯·卡斯托普认出了她;在旁边的约阿希姆只是由他脸孔抽搐扭曲的不快感觉,注意到了眼前的情况——引起这种感觉的,是他游伴的步履突然变得轻快有力起来,而在此之前的一刹那,他曾一下迈不开步子,几乎完全站住了。现在这样拼命往前赶,叫约阿希姆极其难受,极为气愤;他呼吸急促,咳嗽起来。谁知目标明确的汉斯·卡斯托普却劲头十足往前赶,顾不上关心表哥的情况;他表哥呢也心中有数了,只是默默地皱皱眉头,跟上步伐,到底不好让他一个人往前冲啊。

明媚的早晨令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生气勃勃。在抑郁的日子里,他的心灵也暗暗恢复了元气;他眼前闪耀着自信的光芒:时候到了,即将打破压在他身上的梦魇。他勇往直前,拖着气喘吁吁、原本也并不乐意的约阿希姆,已经快到小路转弯的地方;在这儿路面平坦了,顺着一座长满树的小丘向右转去,他们眼看已追上舒舍夫人。这当口儿汉斯·卡斯托普重新放慢速度;他既要实现自己的图谋,却不愿显出慌里慌张、气急败坏的样子。于是,在转过弯以后,在斜坡与山壁之间,在一片褐红色的杉树林里,在透过枝干投射下来的阳光中,便出现和上演了奇妙的一幕:汉斯·卡斯托普走在约阿希姆左边,迈着雄赳赳的步伐,终于赶上那可爱的女病友,打她身边超了过去;当走在她右边的一刹那,他光着脑袋微微一鞠躬,轻声说了一声“早上好”,声音充满着敬重——为什么偏偏是“敬重”,并得到了她的回应:她不再显出惊异,而是亲切地点头答谢,还用他的语言道了声“早上好”,同时眼里含着笑意——与那停留在他皮靴上的目光相比,这一切都挺异样,彻彻底底而又令人欣喜的异样;这是一次幸遇,一个好的转变,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转折,完全没有先例,几乎已超出想象:他汉斯·卡斯托普得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