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2/58页)

冬天是此地的主要季节;冬天的降临,在山庄疗养院的餐厅里成了七张桌子上的主要话题。大家讲旅行者和运动员已经蜂拥而至,住满了“坪”上和“村”里的所有旅馆。估计积雪厚达六十厘米,对于滑雪者来说很是理想。正在抓紧整理宝藏峰西北坡那条通向山谷的雪橇滑道,准备过不几天就向游客开放,只要不意外地刮起热风使计划吹掉。大家伙儿很高兴又有了大批山下的来客,因为这些健康人将开展滑雪比赛之类的各式各样体育活动;尽管是违反院方规定的,他们仍要在静卧的时候偷偷跑去参观。汉斯·卡斯托普听说又多了一个新玩意儿,一个来自北方的新发明,就是雪地滑橇,即参加者各自站在一副雪橇上,由马拉着往前飞驰。这可一定得去瞧瞧啊。——席间也谈到了过圣诞节。

过圣诞节!不,汉斯·卡斯托普还没想到这个。他只是说写起来轻松,什么根据医生的意见,他得与约阿希姆一起,在这里度过整个冬季啦。可这不已包含着,他事实上要在这里过圣诞节了吗?然而这对于他的心灵来说,无疑是有些可怕的呀,单单因为他一生还从来没在故乡以外的任何地方过过圣诞节,没在离开家庭温暖怀抱的情况下过过圣诞节,就已经可怕,更何况原因还不止此。看在上帝分上,现在这也得认啦。他已经不是孩子,约阿希姆似乎也不再对此反感,而是无所抱怨地接受了命运安排;再说呢,世界上什么地方不能过圣诞节,什么环境下不能过圣诞节!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在第一个耶稣降临日之前就谈过圣诞节,仍然为时太早;到耶稣降生日还有整整六个礼拜啊。餐桌旁的人们可是跨越和吞掉了这段时间——内心中的跨越和吞噬,对此汉斯·卡斯托普已经自行学会了适应,尽管他还没有习惯像他那些老资格的病友那样,如此大手笔地挥霍掉光阴。对于这些人来讲,一年中圣诞节之类的阶段划分,正好充当体操器械和助跳板,可以让他们支撑着一跃而起,飞过各个节日之间空虚的时间。他们全都在发烧,全都新陈代谢旺盛,全都肌体运动亢奋并且加快——归根到底,这可能都与他们如此匆忙和大量地挥霍时间有关。即使他们现在就视圣诞节为已经过去,并立刻开始谈论怎么庆祝元旦和狂欢节,他汉斯·卡斯托普也不会感到惊讶。只不过呢,在山庄疗养院的餐厅里,目前人们并不见得如此轻松愉快。提起过圣诞节还得停顿停顿,还有的是叫人操心和伤脑筋的问题。例如就得讨论集体送礼的事,也就是按照院里的成例,大伙儿得在平安夜给院长贝伦斯宫廷顾问献上一份礼物,而在此之前就须组织全体病员一起凑份子。去年送的是一只旅行箱,据那些留院时间超过一年的人讲。今年大伙儿提到了一张新的手术台,一副油画架,一件毛皮短大衣,一把逍遥椅,一只象牙雕刻并经过特别镶嵌的听诊器,等等。当征求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意见的时候,他则建议赠送一套据说正在编纂的百科全书,书名叫做《痛苦社会学》;只不过支持他的唯有一位书商,此君前不久才开始与克勒费特小姐同桌。意见一时还没法达成一致。跟俄国人席的沟通最为困难。结果分开了凑份子。来自莫斯科的人们宣布,要独自送礼给贝伦斯。施托尔太太一连多少天寝食难安,为的是在凑份子时她代伊尔蒂丝太太垫付过一笔为数十个法郎的款项,这一位呢竟然“忘记”了归还。她“忘记”啦——忘记这个词儿让施托尔太太说得抑扬顿挫,轻重分明,全在于表明自己死也不信她竟如此健忘;可是不管如何指桑骂槐,暗示提醒——施托尔太太保证说自己绝对没少暗示和提醒,但健忘者仍旧是健忘。不少次施托尔太太已经绝望了,声言那笔欠款嘛就算送给伊尔蒂丝太太了。“也就是说我既为自己出了,也为她出了,”她讲,“很好,反正不是我丢人喽!”可是,她终于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并在讲解这办法时引发出满桌的欢笑:她到管理处去冒名支取了十个法郎,让债务落在了伊尔蒂丝太太账上——正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自有能人收,最低限度也打了个平手不是。

雪停了。天空部分亮了开来;灰蓝色的云层散去,漏下来一束束阳光,下面的景物染上了淡蓝的色彩。随后天地全部明亮了。空气纤尘不染,明净寒冽,十一月中旬地道的冬季美景啰!从阳台上的拱形窗户望出去,整个山景尽收眼底,座座树林披上了银妆,道道溪涧盖上了棉被,蓝天丽日之下,整个山谷雪白明亮,真叫美不胜收。甚至夜晚,一当差不多已经圆了的月亮升起在空中,整个世界又换上别样的神奇美妙,令人惊叹不已。远远近近闪烁着水晶和宝石的光芒。树林雪地黑白分明。远离月亮的夜空一片漆黑,但见一颗颗星儿闪闪。房舍、树木、电线杆把影子投在光明的雪地上,影子轮廓分明锐利、深沉凝重,显得比物体本身还更加实在,更能引发人的想象。日落以后的几个小时,气温降到了零下七度或八度。世界像已经着魔,变成了一座水晶宫殿,原有的肮脏污秽统统给遮掩起来了,一切全凝定在了死亡的梦幻里。

汉斯·卡斯托普鸟瞰着中了魔法的冬之谷,在他的阳台上坚持呆到了深夜,比大约十点或十点过一会儿就回屋去了的约阿希姆久得多。他那张顶呱呱的躺椅上边有一个圆筒形靠枕,铺着一条由三块垫子连起来的椅垫,他把它拖到了阳台的木头栏杆旁边;栏杆顶上横亘着一条长长的雪枕;一旁的白色小桌子上亮着电灯,灯旁摆着一堆书,书旁有一杯牛奶,晚上喝的全脂牛奶;还在大约九点钟的时候,这奶就送到了每个山庄居民的房间里,汉斯·卡斯托普给它掺了一点烧酒,使它喝起来更对口味。他动用了所有的防寒装备,也就是已经全副武装。他把自己齐胸装在了那只及时从疗养地一家专卖店买来的毛皮睡袋里,扣严实了扣子,外面再按照山庄的规矩裹了两床驼毛绒毯。此外身上在冬衣之上再加了一件短皮毛夹克,头上戴着一顶羊毛软帽,脚上穿着毡靴,手上戴着厚厚的棉手套,可就这样仍然没能避免手指给冻僵。

他在室外呆了这么久,快呆到了午夜甚或超过了午夜——那对讨厌的俄国夫妇早已离开紧邻着的阳台回屋去了,固然也因为受了美丽的冬夜的诱惑,更何况直到十一点,还远远近近地从山谷中有音乐飘送上来呢;但是,主要原因还在他的怠惰和兴奋,还在怠惰和兴奋两者加在了一起:其一是他本身便有惰性,加之身体疲乏,就更不愿动弹;其二则为精神亢奋,也就是年轻人已对研究某些新问题着了迷,一开始思考便再也放不下了。气候也跟着添乱,严寒消耗了他的体力,影响他的健康。他吃得很多,充分享用着山庄丰盛的饮食,吃完了加有配菜的牛排再来一份烤鹅,胃口好得出奇,好得超过了夏季,而这,事实表明,在山庄乃是司空见惯。亢奋是亢奋,他同时却又嗜睡,在大白天或是月光明亮的夜晚,他常常翻着翻着书就睡着了——关于这些书,我们后面还要讲,糊里糊涂地过了几分钟才又醒过来,继续进行他的研究。他在踏着雪的例行散步途中与约阿希姆热烈交谈——他多半是比在平原时更偏向于一个人自说自话,快速地、无所顾忌地、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这样的谈话搞得他精疲力竭,搞得他脑袋发晕,手脚颤抖,有一种喝醉了酒的麻木感觉,脑袋则热乎乎的。入冬以来,他的体温曲线明显上升了,贝伦斯宫廷顾问给他开了点什么针剂;通常碰见长时间高烧不退的情况,他十之六七都要让病人注射这种针剂,约阿希姆也是其中一位。可引起自己体温升高的,汉斯·卡斯托普私下考虑,必定是他精神的激动兴奋,他因此才在那个熠熠闪光的寒夜里,在他的躺椅上一躺躺到了后半夜嘛。眼下让他着迷的那些书,使卡斯托普更加坚信自己的这些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