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8/68页)
“您的区分与归类非常正确,谢谢。”汉斯·卡斯托普说,“十四世纪?”他希望证实一下……“一三××年?不错,照书本里讲那还是中世纪;在一定程度上,这座雕像也印证了我最近取得的对中世纪的认识。我本来对此全然无知,从本质上讲,我是个搞技术的人。但到了山上,中世纪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在我脑子里变得形象了,不再遥远了。那时候还没有经济社会学,很显然。他叫什么来着,那位雕刻家?”
纳夫塔耸了耸肩。
“这有什么要紧?”他反问,“我们用不着提这样的问题,因为当初在它产生的时候,人家也不曾问过。回答只能是作者系某位先生,如此而已,于是就成了佚名的和大家共同的作品。此外可以断定是中世纪后期的风格,哥特式,富于苦行主义的特征。您再不会发现有丝毫的掩饰和美化,而罗马时代在表现钉上十字架的耶稣时,还相信必须那样;没有王冠,没有对于尘世和殉道之死的庄严肃穆的胜利。只剩下苦难和肉体软弱的强烈表现。只有哥特式的趣味,才是地道的悲观和苦行主义的。您大概不知道伊诺曾三世那篇叫做《人生的苦难》的文章吧——一篇极其富于睿智的杰作,产生于十二世纪末叶,但直到出现这样的艺术作品,才算获得了形象的阐发。”
“纳夫塔先生,”卡斯托普舒了一口气说,“您刚才强调的每一句话都令我感兴趣。‘富于苦行主义的特征’,您说?我一定将它牢牢记住。先前您还讲什么‘佚名的和大家共同的’,看来也值得好好考虑。您猜得对,很遗憾,我确实不知道那位教皇的著作——我猜想,伊诺曾三世是位教皇。他那作品是苦行主义和充满睿智的,我理解得对吗?我必须承认,我从来不曾想象,这两者可以并行不悖。但是,一旦认真审视,我马上豁然开朗,当然了,一篇探讨人间苦难的论文,它已为表现睿智提供了机会,以牺牲肉体为代价。这篇文章还找得着吗?我将我的拉丁文拼拼凑凑,没准儿也还啃得动。”
“这本书我有,”纳夫塔回答,同时脑袋冲书柜那边歪了歪,“您想读就拿去。不过,让咱们坐下来好不好?从沙发上您一样看得见雕像。再说咱们的茶点也正好送来了……”
送茶点的是那个小听差。他端着个包银的漂亮筐儿,里边盛着切成一片一片的蛋糕。可跟在身后穿过敞开的门敏捷地闪进来的是谁啊?那么文雅地微笑着,那么连声地高叫着:“天哪!”“天哪!”原来是住在楼上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他是准备来陪陪客人的。他说他从小窗户看见表兄弟俩来了,便赶紧写完正在写的那一页百科全书的稿子,以便也下来坐一坐。他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与表兄弟俩在“山庄”的老交情使他有权这样做,再加上他与纳夫塔的过从和交流显然也挺来劲儿,虽说他们俩之间存在着深刻的意见分歧——纳夫塔呢也漫不经心地招呼他,毫不感到意外的样子,把他当作理所当然的与会者。可尽管如此,他的到来仍清清楚楚地使卡斯托普产生了两个印象。第一,他感觉,塞特姆布里尼插进来是为了不让他和约阿希姆,或者干脆讲是为了不让他跟那个小丑八怪单独呆在一块儿,是为了以其自身的存在来达到某种教育作用的平衡;第二,显而易见,他也完全不反对,而是十分乐意利用这个机会离开自己的小阁楼,到纳夫塔用绸子包裹着的雅室中来呆一呆,并且共进那精美的茶点。这时他搓了搓自己那双皮色发黄、手背靠小指一侧长着黑毛的手掌,然后便取过一片蛋糕吃起来。在这切得窄窄的卷曲的蛋糕片上,布满了网络状的巧克力馅;塞特姆布里尼赞不绝口,显然十分受用。
谈话继续以那个雕像为内容,因为汉斯·卡斯托普一直望着它,不断提起它,而且是冲着塞特姆布里尼,显然想让他也参加关于这件艺术品的讨论。塞特姆布里尼却背冲那个屋角坐着,在转过身去看木雕的时候,脸上露出的鄙夷之情再清楚不过。出于礼貌,他不便把想法和盘托出,只限于指出作品在人物造型和比例方面的缺点,指出其违反自然真实因而也就根本不能感动他的种种失当之处;须知它们并非产生于早期艺术的能力低下,而是产生于一种恶意的与艺术为敌的基本原则——在这一点上,纳夫塔狡黠地表示支持他的意见。纳夫塔说,可以肯定,远远谈不上什么技巧低下的问题。倒是精神自觉地摆脱自然的束缚,以拒绝对自然的任何屈就遵从,将其蔑视之情虔诚地表现了出来。可塞特姆布里尼却宣称蔑视自然和对自然的研究对于人类来说是错误的,并开始言辞激烈地批判起中世纪及追随其后的时代所沉溺的否定形式的谬见来,同时还抬出希腊罗马的艺术遗产、古典主义、美、形式、理性和唯一能促进人类事业的崇尚自然的乐观精神等等,与之对抗。这当口,汉斯·卡斯托普抢过话头,质问他柏拉图蔑视自己身体的说法有根有据,伏尔泰以理性的名义对里斯本丑恶的地震表示愤怒抗议,这些情况又作何解释?荒谬吗?也可以说荒谬,但将一切仔细考虑考虑,依他的看法也完全可以将荒谬的称之为精神卓越的,因此,哥特艺术反自然的荒谬,到头来也和柏拉图、伏尔泰的行为一样,也是卓越的,也表现了精神的解放,表现了人不向愚顽的强力、不向自然俯首称臣的自尊……
纳夫塔大笑起来,笑得让人以为是在敲打盘子,临了儿又让咳嗽取而代之。塞特姆布里尼正色道:
“您害苦了咱们的主人家,您的话太可笑啦;您这样子真对不起那美味的蛋糕。难道您全然不知感激吗?我设想,感激应表现在对馈赠之物的好好享用上……”
汉斯·卡斯托普面露羞愧之色,意大利人又殷勤地往下讲:
“我知道您是个机灵鬼,工程师。您友善地嘲弄善良的方式,一点也不使我怀疑您对善良的爱。您不用问也知道,只有那种珍视人的尊严和美的精神对自然的反抗,才称得上卓越;反之,那种虽不以贬低和侮辱人类为目的,但却必然引出这种后果的精神对自然的抗拒,却不是如此。您还知道,产生我背后这个东西的时代,它曾经造成何等样的消灭人类尊严的恐怖和嗜杀成性的仇恨吧。我只需请您想想那些可怕的异教徒审判官,想想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马尔堡的康拉德,想想他对一切敢于与超自然力量的统治相抗衡者所怀抱的祭师式的怨毒和仇恨吧。您远不至于承认剑和火刑堆是维护人类之爱的工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