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1/65页)

“我走了。”

“别,我求你,别走!我会顾及眼下的情势,顾及眼下的人。”

“一个失去了热情的人,还有什么好指望的哟。”

“是啊,你瞧!你讽刺我,骂我,因为我……你还要走,因为我……”

“劳驾,说话别吞吞吐吐的,如果希望别人听懂。”

“难道只允许你讲半截话,让别人练习猜谜语,我稍微尝试一下也不行吗?这可不公平,——我想这样讲,是因为我没认识到,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哈,没有。公平是一种冷静的激情。与此相反的是嫉妒,冷静的人一嫉妒起来,那绝对十分可笑。”

“你这么看?十分可笑。我说,饶了我的冷静吧!我重申一下:要是不冷静,我怎么活得下来?要是不冷静,举例讲吧,叫我怎么,坚持等待到现在?”

“什么什么?”

“等待着你。”

“天哪,瞧瞧吧!您坚持这么疯疯傻傻地跟我讲话,我可是呆不下去啦。您这样子自己也已经烦了是不是,我呢毕竟还不拘泥小节,不是个动辄生气的小市民女性……”

“不是,因为你病了嘛。疾病给了你自由。它把你……等等,我现在想起一个词,一个还从来没有用过的词!疾病把你变成了天才!”

“天才不天才下次再谈。今天我不想说这个。我对您有个要求。希望您别做出这个样子,好像我跟您的等待——要是您真等了的话——有什么关系,好像是我鼓励您等,甚或仅仅允许您等了似的。请您马上给我说清楚,事实正好相反……”

“很好,克拉芙迪娅,显然嘛。你没有要求我等,我是自愿等在这里的。我完全明白,你看重的是……”

“您甚至在作让步的时候也显得无礼。您压根儿就是个无礼的人,上帝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仅与我交往如此,其他时候也一样。甚至您对别人表示赞赏,甚至您贬低自己抬举别人,也表现得有些无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就为这点我也根本不该和您搭话,还有就是您竟敢讲什么等待不等待。您仍然呆在这儿是自己对自己不负责任。您早就该回去上班,在工地上,或者在别的……”

“你现在这么讲可不天才,而是十分保守啊,克拉芙迪娅。那只是些空话。你可不能学塞特姆布里尼哟,那有什么意思?仅只说说罢了,我不可能当真。我才不会像我可怜的表哥那样强行出院哪,你说中了,他拼命去平原上服役,结果丢了小命儿不是!他大概也明知自己会死,却宁肯死也不愿勉强在这里继续疗养。好,像个军人样子!可我不是军人,我是个平民;对于我这个平民来说,像他那样做,也就是不顾拉达曼提斯的禁令强行下山,去直接投身有益于人类的进步事业,就意味着叛逃是不是?这可有负于我的疾病和天赋,有负于我对你的爱情——我这旧伤未愈又添新痛的爱情哦!还有就是你这两条我熟悉的手膀儿,——即使我得承认,我熟悉它们只是在梦里,在一场天才的梦里,因此不言而喻,你用不着对任何后果负责,你的自由也不因此受到任何限制……”

她笑起来,嘴里含着烟卷儿,眯缝着她那鞑靼人斜长的眼睛,背靠着身后的护壁板,两手撑着长凳,跷起二郎腿,一只穿着漆皮鞋的脚在空中摇来摆去。

“多么漂亮大方!哦,是的是的,确实如此!我一直想象的天才人物正是这样,我的小可怜儿啊!”

“好了吧,克拉芙迪娅。我自然并非离家时就是个天才人物,同样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亲爱的上帝知道,不是。可是后来,一件偶然的事情——我称之为偶然——驱使我来到这高高的山上,来到这造就天才的地区……一句话,你多半不知道这里存在一种炼金术似的封闭教育,有一种变体现象,而且是向着高处提升变化,如果你愿意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当然,得有一种适合的物质来接受外在的影响,以便完成变化提升;人要进入这个境界,本身就必须有点什么基本的东西。我所有的是,我清楚知道自己长期以来就与疾病和死亡相处亲密,知道我还是个孩子,就很不理智地从你手里借过一支铅笔,就像在这里的狂欢之夜也向你借了一样。不过失去理智的爱情是天才的表现,因为你知道,死亡乃是天才的法则,乃是二元的法则,是所谓智者之石,也是教育的法则啊,因为热爱死亡便会热爱生命,热爱人类。事情就是这样,我躺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心里豁然开朗;我异常欣喜,能把这一心得体会告诉你。走向生活有两条道路:一条习以为常的路,直接的路,循规蹈矩的路;另一条路挺糟糕,要越过死亡,可却是条天才之路!”

“你是个呆头傻脑的哲学家,”她说。“我不想说,你这些离奇古怪的德国思想我全部明白,可你讲的话听起来蛮近人情,所以你无疑是个好青年。再者,你的行为也确实像个哲学家,所以也只能让你……”

“按照你的口味,克拉芙迪娅,过分的像哲学家了,是不是?”

“别放肆无礼!这叫人厌烦!你等在这里既愚蠢又违规。可你白等了不恨我吧?”

“喏,这是有些残酷,克拉芙迪娅,即使对一个热情冷却了的人同样残酷,——对我确实是残酷的,而你的残酷在于,你竟跟着他一块儿回来,因为通过贝伦斯你自然知道我还在这里,还在把你等待。不过我已经对你说了,我只把它,把咱们的那个夜晚当作一场梦,我承认你享有自由。毕竟我没有白等啊,因为你回来了,咱俩又像当初似的面对面坐着,耳里响着你略带沙哑的美妙的嗓音,这很久很久以来就觉亲切的嗓音,眼睛看着宽大的绸袖底下的臂膀,我熟悉它们……尽管楼上有你的旅伴,有伟大的佩佩尔科恩躺在床上发烧,尽管这串珍珠项链是他送给你的……”

“而您为了丰富自身的缘故,不也跟他保持着很好的友谊吗?”

“别怪我,克拉芙迪娅!连塞特姆布里尼也因此骂我,可这纯属社会偏见。与此人结交值得,——看在上帝分上,他确实是个人物!是的,他上了年纪,——的确不错。可尽管如此,我完全理解,你身为女人会发疯地爱他。你是不是很爱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