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5/65页)

“一头漂亮的褐色、褐色的鬈发。”玻璃杯游动起来,把褐色一词仔仔细细拼写了两遍。在座诸君这才叫兴高采烈呢。女士们公开表现出对霍尔格的爱慕,纷纷冲头顶上的天花板抛着飞吻;丁富博士却嘻嘻嘻地笑道:霍尔格先生看样子还颇有点爱虚荣哩。

这一讲玻璃杯真个怒不可遏,气急败坏!它像疯了似的在桌面上东冲西撞,狂翻筋斗,一下子从桌上滚了下去,落进了施托尔太太的怀里,吓得她脸色煞白,伸开双臂,低头死死地把玻璃杯盯住。大伙儿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来,一边连声道歉一边把它放回原处。那中国人呢则挨了一顿臭骂。他怎么可以信口开河!瞧见啦,这就是他自作聪明的结果!现在霍尔格生气走了,不再吐露一个字,怎么办呢?于是大伙儿只得拼命地求那玻璃杯。它要是乐意,没准儿可以写一首诗来着!在它还没有浮游在“瞬息匆匆”里边之前,它可曾经是一位诗人呀。唉,他们全体都多么渴望感受到一些个诗意哦!他们全都将敞开心扉来体验欣赏它!

瞧啊,善良的玻璃杯蹦了一下,“行”。真的,在这一蹦一动里边,的确表现出了一些个善意与和解之意。接着,霍尔格之灵开始作起诗来,而一开了头就已诗兴大发,无须思索便写得洋洋洒洒,一写不知写了多长时间,——看那样子,你是根本别想让它再沉默下来啦!以腹语似的神秘语言写成功的,是一首真真正正令人惊讶莫名的诗,在座的人无不心怀钦佩之情,一字一句跟随着吟诵;题材实在而富有魔力,无涯无际犹如大海,而写的确实也主要就是海;——一座沙岸陡斜的岛屿,环抱着一片蜿蜒宽阔的海湾,从海里升腾起来的一条条雾气,堆积在狭窄的海滩上面。瞧啊,无涯的大海渐渐呈惨绿色,没入远方永恒的虚无;在那远方一条条宽阔的雾带底下,夏日的夕阳泛着暗红色和乳白色的柔光,迟迟不肯沉入大海里去!谁也说不清楚,海水那颤动着的银色反光,何时和怎样化作了纯粹的贝母般的荧荧珠光,化作了月长石般的白色和五颜六色混杂而成的无以言表的梦幻色彩,斑驳陆离……唉,这无声的奇妙幻象神秘地产生,也神秘地消失了。大海已经睡去。然而在远远的海上,仍留有落日余晖的温柔印记。直到深夜,天一直不会黑下来。在海岸高处的松树林中,总是明灭着点点幽光,在它的映照下,海滩上颜色惨淡的沙粒看上去竟如雪一般白。眼前宛若一座寒冬时节的静穆森林,一只猫头鹰振翅掠过,林间便喀嚓喀嚓地响起一片枯枝折断的脆响!我们该是处在这样一个时刻!脚步是如此轻柔,夜是如此高爽,如此平和!而那下边的大海,呼吸是那样的缓慢、深沉,就好像是在梦里说着长长的呓语。你可渴望重新见到这样的景象?要是渴望,那就走到岸边光滑的陡壁边来,踩着细软的沙子往上攀登,让冰凉的沙粒流进你的鞋里。灌木丛生的地面陡斜地向下延伸,直到变成一片石滩,而在浩渺无际的海平线上,残存的白昼仍隐隐约约,似现非现……在这上边的沙地里坐下来吧!它是那样的冰凉,那样的细软,一如丝绸,一如面粉!它将从你捏紧的拳头里流泻出来,如一条没有颜色的细线,流到地上便积成一座小小的山丘。你认出了这条细流吗?它可就是那无声流经装点隐士穹庐的易碎器皿,流经他那玻璃计时器狭小孔眼的细细沙流啊。一部翻开了的书籍,一个空空如也的骷髅头,再加一具很容易装拼成的框架,架子里摆放着上下衔接的两个薄薄的玻璃球,球里盛着一点儿取自于无穷的沙粒,这沙粒就在里边玩着时间那神秘而又神圣的把戏……

如此这般,霍尔格的幽灵便天马行空似的即兴赋诗,从他故乡的大海一跳跳到了一位隐士和隐士用于静观默想的器物上面,而且还提及其他的种种话题,而且还用梦呓般的大胆语言评说了人性和神性,令在座诸君无不五体投地,随声附和,以致于没有时间插进鼓掌、喝彩;诗人霍尔格的思路真是太敏捷、太曲折蹊跷、太变幻莫测了,它一个劲儿地往前奔进,简直就不想停下来;——整整写了一小时还毫无停笔的迹象,说罢分娩的痛苦再说恋人的初吻,说罢苦难的巅峰极致再说上帝严父般的仁慈,真个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还深入探讨造物的奥秘,还忘情地述及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度以及宇宙空间,一度甚至连加尔蒂亚人[34]和黄道十二宫也扯到了,要不是各位欣赏者终于从玻璃杯上缩回了手指,那肯定会闹腾个通宵达旦。大伙儿只能对霍尔格千恩万谢,表明这一次已经够了,真叫做梦也想不到有这么美,永远的遗憾是没有谁边听边作笔录,这下子已写成功的诗肯定会遗忘掉了不是!可不,绝大部分已经给忘掉了,就像做过的梦一样也没着没落,遗憾喽遗憾!下回得及时请上一名速记员,眼看着他白纸黑字地一五一十地,统统保存下来。至于眼下嘛,在霍尔格先生又返回他那“瞬息匆匆”的从容状态之前,最好是不是还惠允他们再劳驾一下他,请他也许能给大伙儿回答这个那个问题,——究竟什么问题还说不准,只不过在眼前的情况下,他是否原则上乐意特别关照一下大伙儿,满足一下大伙儿的心愿呢?

回答是:“行!”然而这一来却造成了尴尬:问什么好啊?情况就像童话里讲的一样,仙女或者小精灵同意了回答一个问题,可却把主人公推到了可能会白白浪费掉宝贵机会的危险境地。有关世界和未来,值得去了解的事情多着呐;要作出一个选择,那责任可是重大。由于谁也下不了决心,汉斯·卡斯托普才用拳头撑着左边腮帮,用一个指头按着玻璃杯,开口道:他原本只打算来山上住三个礼拜,现在想问问结果到底将会呆多长时间。

也好,既然提不出任何别的像样的问题,幽灵先生也乐于凑凑合合,就此显示一下自己的博学多识。稍稍踌躇了一会儿,玻璃杯便开始移动起来。它画出一组挺奇特的曲线,线与线好似彼此毫无一点儿关联,没有谁能够窥出其中的奥妙。它先画成一个音节“Geh”,接着又画成一个词“Quer”,一开始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随后却画出来一点儿跟汉斯·卡斯托普的卧室有关的图像,这样便简单明了地发出一个指示:提问者应该横着穿过自己的卧室。——横穿过他的卧室?横穿过三十四号房间?这是什么意思呀?大伙儿坐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摇头摆脑袋,却冷不防传来了拳头猛击房门的咚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