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8/65页)
当汉斯·卡斯托普跨过那嵌有名片的房门的时候,这位来自北方的女孩已经处于克洛可夫斯基博士的监护之下。她立在博士身旁,博士则穿着黑色的工作服,如父亲一般慈爱地用手臂抱着她的肩,领她站在通往这位助理医生住地的台阶脚下,一起在那里迎候客人。客人们也纷纷报之以爽朗愉快、热情亲切的问候。看样子是要营造一种轻松活跃、不拘礼数的气氛喽。人们争着大声讲话、开玩笑,彼此捅肋巴骨以表鼓励,千方百计显示自己毫无心理负担。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不断重复着有些发音不清的“欢迎您!欢迎您!”说时总是从胡须中间露出来一排黄牙,脸上带着那诚挚的、叫你不能不信赖他的表情。一见汉斯·卡斯托普沉默寡言,神色暧昧,大夫在对他道欢迎时更是卖劲儿。他狠命握住年轻人的手,不住地摇头晃脑,似乎想说:“勇敢点,小伙子!”还有:“谁会垂头丧气呢?这儿既没什么遮遮掩掩,也不用假装正经,唯有不带成见地搞科研的坦荡胸怀!”那位被如此以打哑谜的方式说服的对象,心情却并未因此就好一些。我们让他在下决心与会之前回忆了当初透视室里的一幕,但这一联想完全不足以表现他心灵的状态。相反,他此时的心境倒让他生动地回忆起了多年前的一次荒唐经历:在喝得有些醉了以后,伙着一帮子同学,他破天荒第一次壮起胆子去逛了圣保莉的一家窑子,其时的心情真叫做特别而又难忘,高傲、狂躁、好奇、鄙薄、虔诚等等情绪,统统混杂在了一起。
人既然已到齐,克洛可夫斯基博士便带着两位女助手退进了隔壁房间,以便对女灵媒进行搜身检查;这一回选的助手是马格努斯太太和肤色如同象牙的莱薇小姐。汉斯·卡斯托普则跟剩下的九位与会者一起呆在大夫的办公室兼诊疗室中,等着那反复进行然而照例毫无所获的科学程序的结束。有一段时间,背着约阿希姆,他曾在这间屋子里与那位心理分析专家谈过多次心,对它是相当熟悉的了。室内左侧靠后的窗户边上摆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旁有一张扶手椅和一把给病员坐的转椅;通往邻室的房门两边陈列着大夫常用的书籍;在右手靠墙的里面,由一道折叠式的屏风跟办公家具隔开,放着一张铺有漆布的单人沙发床;一个屋角上立着放器械的玻璃柜,另一个角落展示的则是希波克拉底[37]的半身塑像;还有右手墙边的煤气壁炉上方,挂着一幅按照伦勃朗的名画《解剖室》作的蚀刻画——平平常常的一间应诊室,跟许多别的大夫的应诊室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呢,为满足眼下的特殊需要,室内的布置看得出来稍稍作了一些变动:那张围着一圈扶手椅的桃花心木小圆茶几,原本摆在几乎铺满整个屋子的红地毯中央,正好对着天花板上的枝形电器吊灯,现在已经移到了石膏像的旁边;远离中心,靠近燃烧的壁炉,顶着炉中涌流出来的一股股燥热,放着一张铺有薄薄台布的小桌子,桌上立着一盏用红布蒙住的小台灯;台灯的上方,再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只电灯泡,同样也用红布蒙着,而且外面还罩了一层黑纱。在小桌子上面及其近旁,摆放着几样我们已经熟悉的物件:一只铃铛,不,不如说是结构不同的两只,一只是手摇的,一只是按和拍打的,再就有一盆面粉,一个字纸篓。围着这张小桌子,十来把不同样式的椅子凳子摆放成了一个半圆形,半圆形的一端靠近沙发床的脚头,另一端几乎刚好在房间的中央,头顶上正对枝形吊灯。这里,靠近最后一个座位,离到隔壁房间去的门差不多一半的距离,便摆放着那架留声机。在留声机旁边的一把椅子上面,平躺着那本装有轻松乐曲的唱片夹。会场的布置就是这个样子。红灯还没有亮起来。天花板上的吊灯散射出白晃晃的光线。写字台正对着的窗户拉上了黑色的帘子,黑帘子上面外加一块近似花边的乳白色镂空布幔。
十分钟后,大夫领着三位女士回到了诊疗室。小艾莉此时已经面目全非。她穿的不再是自己的衣服裙子,换成了某种专用的会服,式样跟睡袍差不多,质地为白绉纱,腰间紧紧束着一条丝绳,细瘦的手臂裸露在外面。她那处女的乳房在衣衫底下显得如此松软,如此缺少拘束,看上去好像没有再穿内衣。
大伙儿热情地招呼她。“哈啰,艾莉!你好迷人啊!简直是个仙女儿!好好干,我的天使!”对大伙儿的欢呼接灵女报以微笑;她的微笑也献给这身衣服,她知道它挺适合她。“事先的检查没有问题,”克洛可夫斯基博士宣布。“趁热打铁吧,伙计们!”他加了一句,以他那带有异国情调的口音。汉斯·卡斯托普觉得他这个称呼不是滋味,其他人却在互相打招呼、拍肩膀和瞎胡扯,同时开始在那些围成半圆的椅子上就了座,他也只好跟着寻找自己的座位。这当口儿,博士先生亲自来关照他了。
“我的朋友,”——发音成了“我的庞友”——他说,“在一定意义上您是我们的客人,或者说新来者,所以我希望今晚上赋予您一些特权,以表示对您的敬意。我把对灵媒的监督信托给您。具体做法如下。”说着他已请年轻人走到半圆那紧邻沙发床和屏风的一端,在那里艾莉已经坐在一把转椅上,脸更多地冲着紧接台阶的房门,而不是朝着房间中央。到了跟前博士同样坐上了一把转椅,与艾莉面对着面,同时拉住她的双手,把她的两个膝头紧紧夹在自己双膝之间。“请照样做!”他发出指示,让汉斯·卡斯托普顶替自己。“您得承认,完全控制了起来。您还有个帮手,可是实属多余。我亲爱的克勒费特小姐,那您也请吧!”于是这位受到如此彬彬有礼且又富于异国情调的邀请的女士便加入进来,用双手抓紧了小艾莉脆弱的手腕子。
这便出现了完全无法避免的情形:汉斯·卡斯托普紧紧拽住那位还是处女的灵童的手,望着她近在眼前的面孔。他俩四目相对,可艾莉却低垂下了眼睑,显得害羞的样子;这在目前的情况下原本可以理解。只见她有些做作地微微笑着,歪着个脑袋,稍稍地嘟起嘴唇,跟最近搞玻璃杯显灵那次一个样。目睹着接灵女这无声的表演,她的督察不禁忆起来另外一件往事。他想起有一次,他和约阿希姆带着卡琳·卡尔斯特德站在“村”里公墓一座尚未挖好的墓坑旁,那小姑娘差不多也曾这么微笑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