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65页)

“女士们,先生们。——好的。一切都好。行——啦。不过希望各位注意,——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也不能够忽视……不过这点没什么好再讲。我需要讲的不是这个,而主要是也唯一是我们的职责……只是加之于我们的——我一再反复强调这个词——不容推脱的职责……不!不,女士们,先生们,这样不行!这样不行,好像我……想到哪儿去喽,好像我……行——啦,女士们,先生们!完全行啦。我知道咱们意见完全一致,既然如此:言归正传!”

说了半天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的脑袋显得那么富于思想,他的表情和手势那么果断、深刻和富有表现力,结果是谁都觉得聆听到了金言谠论,包括聚精会神地听着的汉斯·卡斯托普也如此,尽管也意识到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没有任何实际的内容,然而却不觉得它有什么缺点。我们可以设想,一个聋子处在这样的场合心情如何。也许他会很懊恼,因为他根据表情得出对谈话内容的错误结论,并且会以为,自己由于残疾而显得愚蠢。这样的人往往会丧失自信,陷入自我烦恼。在另一桌有位年轻的中国人却相反,他德语还挺差,虽听不懂却认真地听了、看了,听完为表示高兴和满意竟用英语喊了一声“太好啦!”——甚至还鼓起掌来。

且听荷兰绅士佩佩尔科恩“言归正传”。他挺直身子,扩展了一下宽宽的胸部,扣严了罩在紧身马甲上的花格子礼服,须发雪白的脑袋威严得像位国王。他招招手唤来女侍者——正是那位女侏儒,——她虽然忙得不可开交,却召之即来,他的手势太有权威啦;她站在老爷子的座位旁,一只手端着牛奶壶,一只手端着咖啡壶。就连她也免不了扬着自己大而老气的面孔冲他微笑,点着头表示乐于为他效劳,也免不了被他皱纹深重的额头下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给镇住,被他举起来的那只指甲尖长如同梭镖的手,那只拇指与食指弯成一个圈儿、其他三根指头冲着天空的大手给镇住。

“我的孩子,”老先生说,“……好。一切都很好。您个子小小的,——可对我有啥妨碍?恰恰相反!我看到了好的一面,感谢上帝他让您成为现在的您,而且由于您矮小得出奇……好啦好啦!至于我对您的希望,那也很小很小,也小得出奇。可首先告诉我,您叫什么来看?”

女侍者笑起来,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最后讲她名叫艾美伦提亚。

“美极啦!”佩佩尔科恩大叫一声,身体靠到了椅背上,冲女侏儒伸出一条胳膊。他喊叫的语气之重,仿佛想说:“您还想怎么样哦?一切都太美太美啦!”

“我的孩子,”他极其严肃地,甚至有些严厉地重新拾起话头,“……这超乎我的所有期望,艾美伦提亚……您讲的时候很谦虚,可是这个名字……和您本人配在一起……总而言之,真是再好不过啦。它值得人迷恋,值得人投入胸中的所有情感,以便……用亲昵的爱称……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孩子?它的爱称——可以是伦提亚,不过艾姆欣可能更亲切,——眼下嘛也不用犹豫动摇,我就叫您艾姆欣好啦。我说艾姆欣,我的孩子,注意:一点点‘面包’,亲爱的。等等!站住!免得一不留神造成误解!我在您相对大了些的面孔上看见了这种危险——‘面包’,伦茨欣,但不是烘烤的面包,——烤面包咱们桌上还有的是,各式各样都有。而是烧的‘面包’,我的天使。上帝的面包,清洁透明的面包,样子小小的十分可爱,也就是用来提神那种。我没有把握,不知这个词的意思对于您……我想建议换个说法,即用来‘强心’那种‘面包’;这你不会再误会了吧,按照通常轻率的意思……行——啦,伦提亚。行啦,万事大吉。以我们的义务和神圣职责来说……举例讲也就是我们光荣的责任,你个头儿出奇的小性格却异常坚强……来一杯杜松子酒吧,亲爱的!——为了乐一乐,我想讲。施达梅尔杜松子酒,艾美伦茨欣。快去啊,快去给我拿一杯来!”

“一杯杜松子酒,地道的杜松子酒。”女侏儒重复说,说完转过身,想放下手里的牛奶壶和咖啡壶。最后,她把它们摆到卡斯托普的桌上,在他的刀叉旁边;显然,她不愿意让它们去妨碍佩佩尔科恩先生。她手脚麻利,很快满足了她客人的需要。可杯子斟得太满,“面包”从杯里溢了出来,浸湿了托盘。老先生用拇指和中指拈起酒杯,举起来对着亮光。“这样,”他解释说,“皮特·佩佩尔科恩就来上一杯烧酒,提一提神儿喽。”说完嚼了嚼经过蒸馏的松子儿,一口吞了下去。“现在,”他接着说,“我看你们大家都用的是更清醒的目光。说着他从桌上抓起舒舍夫人的手来,拉到他的嘴唇边吻了一下,然后又送回原处,并让自己的手也在桌上停留了一些时候。

一个奇特的、有身份的怪人哦,尽管有些来历不明。山庄疗养院的所有人都兴趣盎然地关注着他。据说他前不久才从殖民地的买卖中抽出身来,过上了安稳舒适的生活。还说他在海牙有一幢漂亮房子,在谢维宁根则是一座真正的别墅。施托尔太太称他是块“吸金子的磁铁”——磁铁者,富豪也![1]她还指得出舒舍夫人回院后穿晚礼服戴的一串珍珠项链,按照她的说法,不能被看作克拉芙迪娅在高加索那边的丈夫感情深笃的证物,而是这一对儿的“共同旅费”的一项开销。她说时挤眉弄眼,还歪一歪脑袋让大家注意旁边的汉斯·卡斯托普,刻意拉下嘴角模仿他苦恼的模样,这个自己也因为病痛而变得粗鲁的娘儿们,硬是肆无忌惮地对他的窘境进行嘲讽。卡斯托普却不动声色,甚至还不无风趣地纠正她用词的错误。她失言了啊,他说。应该是腰缠万贯的大亨。不过嘛说是磁铁也不坏,佩佩尔科恩显然是很有吸引力的。还有那位女教员恩格哈特,她也羞红着脸,不正眼瞧卡斯托普,而是笑嘻嘻地瞟着他问,对那位新来的客人感觉怎样,他回答时也异常平静。荷兰老头佩佩尔科恩是个“面貌复杂的人物”,他说,——人物肯定是人物,只是面貌不清啊。这个准确定性证明卡斯托普不但客观,而且心平气和,女教员一下子就垮了。至于斐迪南·魏萨尔,他小子也转弯抹角地提到舒舍夫人回院来的意外情况,汉斯·卡斯托普仅仅瞪了他两眼,表明在精确达意方面,有时候目光丝毫不比凌厉的言辞逊色。“可怜的家伙!”卡斯托普打量曼海姆人的目光明明白白地说,明白得排除了哪怕是一点点可能的误解;魏萨尔呢也明白和承受了这目光,是的,他甚至还点了点头,张着他那牙齿缺损的嘴巴;只不过呢从此在同纳夫塔、塞特姆布里尼和费尔格一起散步时,再也不替汉斯·卡斯托普抱他的双排扣大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