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最初印象(续)(第2/5页)

在这里我补充说明,判处杖刑的囚犯总是要在那关键一刻前喝上一定分量的酒。在刑罚执行很久以前,他们就积攒了钱,并且弄到了酒。他们宁愿牺牲六个月的日常生活必需品也要存钱,为了能在临刑前一刻钟喝上小半瓶的酒。囚犯们普遍相信,喝醉后挨打感觉比较不那么痛苦。

回到我刚才讲的故事。那个可怜的人,在喝完他那瓶酒后,没多久就真的生病了,他开始呕吐,吐了血。他被送到医院去的时候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之前,他就一直感到胸闷、想吐。从那之后就出现罹患肺结核的迹象,六个月后,他死了。为他治疗肺结核的医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病的。

但是,在谈论囚犯临刑前的怯懦时,我应该补充一点,他们有些人反倒表现出非凡的勇气,令旁观者感到惊讶不已。我记得几个囚犯勇敢到以至于对杖刑已经麻木的例子。这些例子并不少见。我特别记得和一个可怕的罪犯相遇的情景。有一年夏季,一天在犯人病房里传出谣言,说晚上要惩罚著名的强盗和逃兵——奥尔洛夫,刑罚执行后会把他送到医院里。住在医院里的囚犯们一片骚动,他们等待着奥尔洛夫受了严刑后到来。我承认,我也极为好奇,期待一瞧这个著名的强盗。我早就听说过有关他的一些奇闻。他是个小人,一个非常罕见的,残酷杀害老人和孩子的冷血凶手,他有着可怕的力量和意志,并以此引为骄傲。他犯下许多谋杀罪,被判处列队鞭刑。晚间,他们把他带来了。院子里已经变得一片漆黑,只有蜡烛点燃的光。奥尔洛夫几乎失了神,脸色非常苍白,徒留一头乌黑浓厚的头发。他的背肿得很厉害,一片血紫色的瘀青。囚犯们整夜照顾他,替他换水,帮他翻身,喂他吃药,好像在侍奉他们的亲人,报答他们的恩人一样。第二天,他竟然完全清醒了,在病房里来回走了两趟!这使我非常惊异。他来到医院的时候那么虚弱,被打得精疲力竭。他是多罪共罚,刑罚非常重。这次才执行了一半,再打下去有死亡的危险。于是医生及时阻止继续执刑。奥尔洛夫身材小、体质弱,又加上被长期拘留待审而显得孱弱无力。谁碰巧遇到执刑后的囚犯,可能都会永远记住他们那张苍白无力的面容和发狂的目光。奥尔洛夫恢复得很好,明显是因为他内在精神的极大力量在支持着他。他的确不是一个普通人。出自好奇,我试图去了解他,并对他研究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可以肯定地说,在我的生活中,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强毅的,具有钢铁般意志的人。在托博尔斯克,我也见过与他类似的一个著名人物,一个前土匪头子。那人简直像野兽,你站在他身边,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号,就会本能地预感到你身边是一头可怕的野兽。但是那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精神麻木和愚蠢。肉体欲望战胜了他的精神性格,你第一眼看到他的脸,就看出他剩下的只有对肉体的兽欲、好色和欢悦。我相信,郭莱涅夫是他的名字,虽然他杀人不眨眼,但是他也害怕受到体罚,在行刑之前甚至也会吓得精神崩溃。

奥尔洛夫和他正好相反,他是精神完全战胜物质的一个辉煌范例。很明显,这个男人能无限制地控制自己,他蔑视任何痛苦和惩罚,不惧怕世上的任何东西。在他身上,你可以看到无限的能量,迫切的复仇愿望,和坚定的目标和决心。

连带一提,他那奇怪的嚣张气焰使我惊愕不已。他以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居高临下地睥睨世上一切事物,他不是装出来的,是非常自然外显的。我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用自己的权威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不知何故,他总是镇静地看着一切,仿佛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感到惊讶的。虽然他完全明白其他囚犯对他很敬畏,但他一点也不会在他们面前炫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敬畏他的囚犯们却几乎无一例外地有着那种虚荣和傲气。

他很聪明,出奇的坦诚,虽然不健谈,但他说的都是实话。对于我的问话,他只是简捷地回答说他在等待迅速康复,然后他可以接受余下的那一半处罚。刚开始执刑时,他担心自己会无法幸存。“但现在,”他一边说一边对我眨一下眼,“结束了。我挨完剩下的刑罚,就会立即随着大批囚犯被发配到尼布楚去,我可以在途中逃跑!我一定会跑的!只是希望背上的创口快点愈合!”

在日后的五天时间内,他急切地等待出院。他有时显得很好笑、很快乐。我试图利用这少有的机会让他谈谈他那些冒险事迹。他皱皱眉头,但总是坦率地回答我的问话。当他意识到我是在追究他的良心,希望他至少流露一丝忏悔时,他蔑视和傲慢地看着我,仿佛我突然间在他的眼里成为一个幼小的傻孩子。他不能和一个小孩讨论这么大的问题。他的表情甚至露出可怜我的样子。但一分钟后,他又对着我大笑起来,非常开怀的笑,没有一点讽刺的意思。我敢肯定,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想起我的话,也许会一再地嘲笑我。

他终于在背部还没有完全康复时出院了。我也正好出院。我们一起从医院离开。我回监狱,而他回到警卫室附近的拘押室里,他先前就关押在那里。临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这是对我亲密的一种表示。我认为他这样做,是因为这是个他很为自己感到骄傲的时刻。但是事实上,他一定看不起我,他总是看着我,好像我是个被征服了的,软弱、可怜的,在各方面都逊色于他的人。隔天,他就被带去接受第二次的刑罚……

我们牢房的门一锁上,立刻就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一种家庭、住家的感觉。只有在此刻,我才会看到囚犯们,我的同伴们,就像是在家里一样的情景。白天,看守官员、警卫和所有的长官随时都会走进牢房里,因此囚犯们一直非常紧张焦虑,总是不能平静下来,似乎在恐慌中等待着随时会发生的某些事情。而现在,只要牢门一被锁住,大家就霎时安静下来,各就各位了。几乎每个人都会在他自己的铺位做一些手艺活。牢房里突然亮了起来。每个人手里都有自己的蜡烛和烛台,烛台大多是木制的。有的人坐下来补靴子,有的人缝补自己的衣服。牢房里的空气渐渐污浊起来。极少数的囚犯蹲在角落里,在面前铺着的毯子上赌牌。几乎在每间牢房里,都有一个犯人自行准备了一尺长的窄毯、蜡烛,和肮脏油腻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纸牌。他们把这称做“练兵场”。场主以此为职业,向玩牌的收取租金,每晚十五戈比。玩家通常玩三张牌,或者“上山”等游戏。所有的游戏都是赌博。每个玩家蹲在那里,把口袋里所有的钱都倒在自己面前,只有输个精光,或者把同伴们的钱都赢了过来,他才会站起身。赌博直到深夜才结束,有时甚至持续赌到天亮,等到牢门打开的时候。我们的牢房和其他的牢房、监狱一样,总是有些乞丐,他们之所以成为乞丐不是因为赌输就是喝酒喝光了,或者简单地说,他们是天生的乞丐。我说是“天生”的,这里我要特别强调这个词。事实上,在我们的国家里,不管是什么环境,无论是什么情况,难免有些个性奇怪、脾气随和、命运注定的乞丐。他们永远是贫穷的,他们总是龌龊的,看起来老像是受到压迫或感到气馁的神情,受那些突然发了财或者突然地位升迁的其他人的役使,侍候那些狂欢作乐的人,听从他们的使唤。任何举措,任何倡议,对于他们都只是悲伤和负担。就好像他们生下来就带着这样的条件,他们天生不会为自己努力,不会根据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他们的人生目的就是依照别人的意志去行事。在任何情况下,任何机会、任何变动也不能使他们致富,他们永远是乞丐。我注意到,这样的人不仅在普通民众中存在,在所有的社会、阶级、政党、杂志和协会中都普遍存在。在每间牢房、每座监狱里也都有这样的人。赌局各方一就位,这样的人马上就会出现。无论如何,赌局少了这样的角色就行不通了。赌徒们通常会花五个银戈比雇用他一整晚,他主要的职责是站在外面黑暗的厅里把风。大多数情况下,他要站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夜里长达六七个小时,仔细听着每一下敲门声、每一种声音,和院子里可能的每一个脚步声。少校和监狱的守卫有时会在深夜悄悄地走进来,捉拿赌徒和在为自己工作的囚徒,从院子里就能看到牢房里透出的烛光。至少,当他们突然听见庭院入口的门锁响声时,把东西隐藏起来、吹熄蜡烛、躺回到铺板上去,都已经为时太晚。这样的事一旦发生,把风的人会遭到赌徒们的痛打。因此,把风者失误的情况是极其罕见的。五个戈比,当然微薄得可笑,甚至对于监狱里坐牢的人来说也是很少的。但使我惊愕的是监狱里那些严厉残酷的雇主,雇主不管是何种身份和何种情况下都是一样冷酷。“他拿了钱,就得做事!”这是不容反驳的。雇主花费很少的钱,得到他所要的一切。而且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得到更多。他甚至认为他是施恩于雇工呢。一个胡乱花钱的花花公子喝醉了,一面又欺骗他的雇工,这种情景我在监狱中、在赌摊上看过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