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第一个月(续)(第2/4页)
这天温暖多雾,雪几乎融化了。我们一大群人走到要塞后面的岸边,脚链虽然藏在衣服底下,但每走一步仍然发出了清脆铿锵的响声。两、三个人被派到库房里去取必要的工具。我跟着其余的人走,精神渐渐有点振作,我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我究竟被判处做什么样的苦工?苦工是怎样的?我将如何去做我生命中第一次苦工呢?
我把一切都记得很详细。路上,我们遇到了一个长胡子商人,他停下来,把手伸进口袋里。一名囚犯立即从我们队伍里跳了出来,脱下帽子,接受他的施舍——五个戈比,然后又马上回到队伍里。商人划了个十字,走了。这五个戈比,当天上午用来买了面包,让我们全队的人平分吃了。
在队伍中,有些囚犯如往常一样,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另一些人非常冷漠、昏昏欲睡,还有些人懒散地一路讲话。其中有一个人不知为了什么,显得非常快乐,一路唱歌跳舞,每走一步把脚链弄得叮当作响。这个又大又胖的家伙就是我第一天早晨见到的那个,和另一个人在洗脸时为了水争吵,愚蠢地称自己是一只卡根鸟的囚犯。他们叫这个家伙斯库拉托夫。最后,他唱了首热情的歌曲,我记得其中的合唱词:
他们为我娶了亲, 没有我的同意, 我在磨房里。
只差一个三角琴来伴奏了。
他异常欢快的心情,自然立刻引起队伍中一些人的怨恨,甚至认为这是一种侮辱。
“简直是嗥叫!”有人责备道,其实根本与他无关。
“狼只有一首歌,这个图拉人[17]把它偷来了!”另一个人带着小俄罗斯[18]的口音说道。
“我是图拉人,”斯库拉托夫立即反驳道,“但是我们绝不会像你们波尔塔瓦人[19]吃面团吃到噎死。”
“骗子!你们自己吃的什么!咕噜噜地喝菜汤,啃鞋帮?”
“呵,听起来好像魔鬼喂你吃了甜杏仁一样!”第三个人说。
“我承认,朋友,我是个柔弱的人,”斯库拉托夫叹了口气说道,仿佛他对自己的柔弱表示遗憾。他对着大家,并没有特别对着谁说。“我从小就是吃梅干和蛋糕,并且在甜水里泡大的(斯库拉托夫故意用了个‘泡’字),我的兄弟们现在还在莫斯科开着很大的批发商店,一帆风顺,非常富裕。”
“你卖的是什么?”
“我很成功,我的朋友,当我收到第一个二百……”
“卢布?”一个好奇的人抢着说,当他听到数字时,甚至打了哆嗦。
“不,我亲爱的,不是二百卢布,是二百鞭笞。卢卡,我说,卢卡!”
“有些人可以叫我卢卡,但是你,得称我卢卡·库兹米奇。”一个薄嘴唇尖鼻子的矮个不情愿地说。
“好,就依你,卢卡·库兹米奇,滚到地狱里去吧,真是白费唇舌。”
“卢卡·库兹米奇,我是你叔叔。”
“哼,我的叔叔,你下地狱去吧,我们不应该说话的!我本想对你说些好话的。好吧,继续我的故事,朋友们,我在莫斯科没有待太久,就挨了十五鞭,然后把我押解出来了。我在这里……”
“是的,押送出来了,为了什么?以后呢?”一个非常仔细聆听的囚犯说。
“少管闲事!我在解释给你们听,朋友,我为什么没有在莫斯科发财。我是非常、非常、非常想成为一个有钱人的。你们简直不能想象我有多么想,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许多人笑了。斯库拉托夫,明显是一个生动活泼的乐天派,充满着活力,或者更贴切的说法,像个丑角,仿佛把他那些闷闷不乐的同伴们逗乐是他的责任。当然,除了侮辱以外,他绝对没有得到其他的回报。他属于那种令人兴奋的特殊类型,我也许还会再来谈谈这种人物。
“是的,现在不用去猎取黑貂,只要猎取你就行了,”卢卡·库兹米奇说。“啊,看,他的衣服就值一百卢布。”
斯库拉托夫穿着又旧又破损、到处打了补丁、极其油腻的大衣。他相当冷淡,但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把卢卡·库兹米奇瞧了一遍。
“头,朋友,我的头很值钱!”他回答说。“当我告别莫斯科,我还是得到了一半的安慰,我的头还在我肩上,会和我一起走。再见,莫斯科,谢谢你的洗浴,也谢谢你的自由精神!你不必去照看我的大衣,亲爱的……”
“你要我看看你的头吗?”
“是的,假如这个头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施舍来的,”卢卡又胡闹起来。“是他跟着大队经过秋明[20]时,基督给他的礼物。”
“斯库拉托夫,你在工厂学过一技之长吗?”
“他学过什么技能!他为载着鹅卵石的马车领路,”一个皱着眉头的囚犯说,“这就是他仅会的技能。”
“是的,我缝过靴子,”斯库拉托夫没有注意到说话者的讽刺语调。“但是我总共才缝过一双。”
“嗯,他们付钱给你了吗?”
“是的,我找到一个既不敬畏神又不孝顺父母的人。主惩罚他,要他买了我缝的靴子。”斯库拉托夫周围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
“是的,后来我又在这里做工,”斯库拉托夫继续冷静地说,“给中尉斯捷潘·费奥多罗维奇·鲍莫切夫缝过靴子。”
“嗯,他很满意吗?”
“不,朋友们,事实上他不满意。他骂得我狗血淋头,甚至用膝盖从背后顶撞我。他太生气了。哦,生活欺骗了我,监狱里的生活一点意思也没有!”
阿库丽娜的丈夫 在院子里, 他在等。
突然,他又唱了起来,并且开始跺着脚跳起舞。
“啊,这个丑鬼!”走在我旁边的乌克兰人抱怨道,眯着眼愤怒地蔑视他。
“不三不四!”另一个人用严肃和坚决的口吻说。
我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恼恨斯库拉托夫,而且一般说来,所有有些乐趣的人,正如我在监狱里最初注意到的那些人,为什么都会受到这样的蔑视呢?起初我把这个乌克兰人和其他人的愤怒看作是一种个人的敌意,但后来我发现并非如此。这是一种不同的愤怒。他们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斯库拉托夫身上没有那种弥漫在整个监狱里的,污染着所有囚犯的迂腐、虚伪的尊严。总之,用他们的话来说,他是个“无用”的人。
然而,有趣的是他们并不恼恨一切快乐的人,并不对待一切快乐的人像对待斯库拉托夫那样。一个脾气好的人,只要一容忍别人欺骗自己,就会立即遭受轻蔑和侮辱,这使我更为惊愕。但也有些快乐的人不会容忍那些胡说八道,不会对任何人让步,这就迫使其他人不得不尊重他们。就在那一小群人当中,有一个就是不肯退让的那种人,其实他是个脾气很好又充满趣味的人。一开始我没有看到他这真实的一面,是往后才认识的。他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令人愉悦,外观很不错,脸上还带着一种滑稽的表情。大家叫他“工兵”,因为他曾经做过工兵,但现在关在特科里。关于他,以后我还有很多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