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章 伊萨·弗米奇,澡堂,巴克罗星的自述(第3/5页)

囚犯们剃光的头和被蒸气蒸得通红的身体似乎越发显得丑陋。背上挨打留下的疤痕在蒸气的蒸熏下变得异常明亮,好像刚刚受了伤似的。好可怕的伤痕!看着这些疤痕,我的背上霎时升起一股寒意。加了冷水以后,蒸汽变得更浓了,像厚厚的云雾笼罩在整个浴池里,在这浓浓的蒸气云雾里又不时闪出囚犯的光头、粗糙的手脚、满是伤痕的背部,突然间传出伊萨·弗米奇站在最高的木椅上所发出的咯咯大笑声。蒸气热量似乎让他得到极大的满足,再高的温度他也非常享受,他花了一个戈比雇用了一个擦背的。但那个擦背的也终于忍受不了高温,扔下刷子,用冷水冲凉自己的身体。伊萨·弗米奇没有泄气,又雇用了第二个、第三个。他已经决定不惜成本,连着更换了五个擦背的。“这样出汗才带劲、健康!看,伊萨·弗米奇多年轻啊!”坐在他底下的囚犯向他呼喊着。伊萨·弗米奇自己也感觉到,此刻他超越了所有人,他是最重要的,他得意地撞击着其他人的腰部,像一个胜利者一样,用尖锐、疯狂的嗓音唱出他的咏叹调:“啦,啦,啦,啦,啦!”他的歌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我在想,假如有一天我们在地狱里见面的话,我们一定不会忘记这个地方的。我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彼得罗夫,他只是朝四周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

我本来想替他买我身旁的座位,但他坐在我的脚边,他说,这样很舒服。巴克罗星负责帮我们买水,需要时才过来。彼得罗夫宣布,他要帮我从头洗到脚,因此“会非常干净”,他还鼓励我去蒸一蒸身体,出身大汗。我不敢去冒这个险。最后彼得罗夫用肥皂擦遍了我的身体。“现在我来洗洗你的小脚”,他最后说。我回答他,我可以自己洗,但是我并没有反对他,服从了他的意志,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他说“小脚”两个字显示他并没有那种奴才的气息。彼得罗夫之所以不称我的脚为脚,可能是因为他感到其他“真正”的人有自己的脚,而我却只有“小脚”。

帮我洗完了澡,他用同样的方式搀扶我的手,好像我是瓷器一样,小心谨慎地送我回更衣室,帮助我穿上内裤内衣,在做完所有这些以后,才匆匆赶回澡堂去蒸浴。

当我们回到监狱,我给他沏了一杯茶。他没有拒绝。喝完后向我道谢。我想花点钱给他买杯伏特加,我在我们牢房里搞到了。彼得罗夫非常高兴,他一口喝下,哼了一声,很满意地看着我说,我使他活过来了,然后急忙向厨房跑去,好像如果没有他的话,在那里谈话的人们无法作出任何决定。

这时另一个人过来和我聊天,那是巴克罗星,那个“工兵”。我在洗澡时就邀请他来喝茶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的性格比巴克罗星更令人愉悦的。诚然,他也并不示弱,甚至经常吵架,不喜欢其他人干涉其内政。总而言之,为了自己,他能挺身而出。但他即使与人发生冲突,也不会持续很久。简单地说,我们大家似乎都喜欢他。他走到哪里,大家都会快乐地跟他打招呼。即使在城里,人们也都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快乐、最有趣的人,从来不乱发脾气。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三十岁左右,有一张天真诚实的脸,挺帅气的。脸上有一颗小疣。有时为了热闹一下,他会故意做个怪表情,惹得对面的人哈哈大笑。他会搞些恶作剧,但从来不会过分,那些不喜欢他的玩笑的人也不会轻蔑他,没有人骂他“空虚”、“无用”。他浑身充满着生命的火焰。从第一天起他就和我认识,告诉了我他的军人生涯。一些高级官员很喜欢他,提到他时很为他感到骄傲,把他安排在工程兵部队里担任工兵。他问了我许多关于圣彼得堡的问题。当他来我这里喝茶时,他甚至还会读书。他先告诉我,С中尉上午是怎样用鞭子抽打我们的少校的,逗得整间牢房里的人都笑了起来。他坐到我旁边,很高兴地告诉我,现在看来,演戏的事可能会成功。监狱正在考虑在节日里组织囚犯演戏。演员已经挑好了,布景也在逐步安排。一些城里人愿意借给我们演戏的服装,甚至是妇女角色的服装。他们还通过一个勤务兵的引荐,希望能借到带肩章的军服。只要少校不像去年一样禁止就没有问题。去年圣诞节的时候,少校心情不好,不知在什么地方输了钱,加上又被监狱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激怒,所以他非常愤怒地禁止演戏,现在也许他不会希望让大家难堪。巴克罗星正处于兴奋状态。很明显,他是戏剧的主要策划者之一。我当时就答应他,我肯定会去看他们演戏。巴克罗星谈到演戏时所露出来那种真诚的喜悦使我很感动。我们一句接一句地聊起其他的事。他告诉我,他并没有一直在圣彼得堡,他犯了错,被发配到Р城做守备营的军士。

“他们就从那边把我送到这里来的。”巴克罗星说道。

“为了什么?”我问他。

“为了什么?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事,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我是为了和一个女孩热恋!”

“嗨,为了这个,你是不会被送来的。”我笑了起来。

“那是真的,”巴克罗星说,“我为了这件事用手枪把当地一个德国人毙了。因为我杀了一个德国人,法官就把我放逐到这里来,这公平吗?”

“怎么会发生的?告诉我。这太有趣了。”

“非常可笑的历史,亚历山大·彼得洛维奇。”

“那就更好了。告诉我吧。”

“真要我讲吗?好吧,听着……”

我听到了一个虽然不是很有趣,但是很奇怪的一宗谋杀案的故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巴克罗星开始说,“他们把我派去里加,里加这个城市真的很不错,很伟大,只是德国人太多了些。好吧,我当然还是一个年轻人,在长官面前我的信誉很好,我通常歪戴着帽子,举止温文儒雅,在外消遣时光也和德国女人挤眉弄眼,过得很潇洒。后来,我喜欢上一个德国女孩,露易丝。她和她的姨妈都是洗衣能手,专洗精致内衣。她的姨妈年纪很大,长相很滑稽。她们的生活很舒适、富裕。我一开始只是在她们的窗子底下徘徊,后来才建立起真正的友谊。露易丝俄语说得很好,只是口齿有点[25]不清,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我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女孩。我原本只想随随便便地和她过过,但是她对我说,‘不,这是不行的,萨沙,因为我想保持自己的贞洁,做一个对你有价值的妻子。’她是一个专情而充满笑容的女孩……是的,非常纯洁。除了她,我真的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她自己想嫁给我,我又怎么不想和她结婚呢!所以我准备去请求中校允许我结婚……突然,露易丝有一次没有来赴约,第二次还是没来,第三次又没来……我写了一封信给她,她也没有回信。这是怎么回事?我想,如果她要欺骗我,那是很容易的。她可以回信,而且也会来赴约。但是她不会撒谎,才会这么简单地和我断了关系。我想,这可能是她姨妈的主意。但我又不敢去找她的姨妈,她知道我们的事情,但我们装作她不知道,偷偷地见面。我来回踱步,像发了疯似的,我写了最后一封信给她:‘如果你再不来,我就要去见你的姨妈了。’她吓坏了,果然赴约。她一来就哭了。她告诉我说,有一个德国人,名叫舒尔茨,是他们的一个远房亲戚,一个钟表匠,很老了,但很有钱。他表示要娶她。他说他想让她幸福,而在他年纪更老时不至于没有妻子陪伴。他说他爱她,很久以来一直有这样的愿望,但他一直把这个秘密保存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她说,‘萨沙,亚历克斯说,他很有钱,这是我的幸福,你真的想剥夺我的幸福吗?’我看着她的脸,她哭了,紧紧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