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医院(续)(第4/5页)

这名可怜的士兵可能在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想过年轻女子,突然虚构了这则崭新的浪漫故事,本能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我默默地听着,并把这件事告诉其他犯人。但是,当别人开始对他表示好奇的时候,他竟清醒地沉默了。第二天,医生问了他很久,因为他告诉医生他没有生病,并且诊断的结果也是如此。然后医生把他列在出院的名单上。当我们得知他的病情单上写的是“Sanat.est”[6]时已经太晚了。我们是在医生离开病房以后才知道的,所以无法告诉他们其中的内情。是的,我们自己当时也完全不知道什么才是他的主要病因。

整件事情的错误源于送他到医院里来的长官,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要送他来。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疏忽。也许送他来的人只是猜测,并不相信他真的疯了,他听到一些传闻之后就采取行动,把他送来做鉴定。那个不幸的人在两天后被带出去受了刑罚。这似乎让他非常吃惊,直到最后一分钟,他还不相信他会受罚。他们领着他穿过队列时,他大声地喊叫着:“救命啊!救命啊!”刑后他又被送进医院,因为我们病房里病床不够,他就住在另一间病房里。但我打听过他,得知他在住院的整整八天内没有对人说过任何一个字,他很困惑,也很伤心……当他的背部痊愈,他被送到某处。我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至于一般的治疗和药物,据我所能观察到的,轻症病人几乎不遵医嘱、不服药。只有真正生病的重症病患会认真对待,服用医生开给他的药水和药粉。但最重要的是,那些盲目相信的外部治疗方法,比如玻璃吸毒器、药膏和放血等等,在医院里得到了优先的考虑。这是我们喜欢并会欣然接受的。使我感到兴趣的还有一件怪事。那些病人能够一声不吭地忍受棍棒鞭子的抽打,但在他们身上使用吸毒器时,竟然会常常抱怨,做出鬼脸,甚至不停地呻吟。是他们的身体变虚弱还是他们装出来的?我无法知晓。

我们医院里用的吸毒器是一种特殊的吸器。这种机器能同时在皮肤上切开十二个小口,但是这个设备被医务人员丢失或损坏了,或者是自然耗损坏了,所以医生不得不用手术刀来做切口。每个吸器必须有十二个切口。用机器切口,因为十二把刀瞬间同时快速切刺,病人不会感觉疼痛。但用手术刀切口是另一回事。手术刀切口速度相对缓慢,疼痛是感觉得到的,而且如果需要放十个吸毒器的话,那就是一百二十个切口,当然,这会是非常敏感的。我经历过这种治疗,即使感觉到疼痛,毕竟还是跟笞刑不一样的,我也没有到忍受不住想要呻吟的地步。

有时看到一个大男人折腾着身体,并沙哑着嗓子喊痛时,是很有趣的。好比一个人,在处理一些重大事项时表现得坚定和冷静,但回到家里没事做的时候却很忧郁,常常发脾气,端上饭来也不想吃。嘴里还说脏话,骂个不停,觉得一切都不自在,好像大家都在烦他,都对他粗鲁,都在折磨他——总之,“是舒适得发疯了。”有时人们会这样批评这种人。然而,这种人在普通百姓中很多,在我们监狱里大家相互挤在一起生活时,经常也会发现这样的人。有时候,大家会戏弄这样的人,骂他,让他闭嘴。那时他就会沉默了,等候大家对他的诅咒。

乌兹杨切夫特别不喜欢这类人,他从来不放弃和他们吵架的机会。他是不肯把这种机会让给别人的。这是他的乐趣、他的需要,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的疾病。但部分也是因为愚昧无知。他先认真专注地看你一眼,然后莫名其妙地用平静、有力的声音开始鼓吹他的方法,好像他是来监督我们的秩序或者管理大家的道德的。

“他什么都要管的。”囚犯们笑着说。大家都很可怜他,避免和他争论,只是偶尔笑笑罢了。

“看,你说了这么多!三辆马车都拉不完。”

“说了些什么呀?在傻瓜面前是不用脱帽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他为什么为了手术刀大喊大叫?要有耐心。”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

“不,我的朋友,”我们狱中的一名囚犯插话说,“用吸角一点不痛,我试过的。最痛的是他们揪起你的耳朵不放。”

他们都笑了起来。

“有人揪过你耳朵吗?”

“你以为没有吗?当然揪过的。”

“怪不得你的耳朵向外突出得那么厉害。”

这个囚犯沙布金的耳朵真的很长,而且向两侧突出。他是个无业游民,年纪还轻,理智、恬静,说话时总是带着一些严肃而隐喻的幽默,使他讲的故事增添了不少趣味。

“我怎么会想到有人揪你的耳朵呢?我怎么会想到呢,你这个笨蛋?”乌兹杨切夫介入了对话,愤怒地转向沙布金。但是,沙布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是谁揪你的耳朵的?”有人问。

“谁?你明明知道是谁。就是那个警长。当时我们在流浪。后来,我们来到了K城。我们一行两个人,我和另一个流浪汉叶菲姆。他没有昵称。在路上,我们在托尔明村的一个农民家里住了一晚。有这样一个村,托尔明。嗯,是的,我们走进去看了一下,可以在这里住一阵子再赶路。大家都知道,四周田野里的空气要比城里的好多了。好吧,我们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客栈。看看周围,我们显得有点孤单。这时有个人走到我们跟前,他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晒得黑黑的,穿着德国礼服,肘部都撕裂了。他说:

‘请问,你们有文件[7]吗?’

‘没有,’我们说,‘我们没有。’

‘我们也没有,先生。我有两个好朋友,也在杜鹃将军[8]手下服务。我们在这里把钱喝完了。所以我想请求您一件事,你们能不能给我们买半瓶酒?’

‘我们很乐意。’我们说。于是我们在一起喝了酒。他们告诉我们一个地方,那里可以做一笔好生意。那幢楼在城市的边缘,住着一个富有的商人,那里有很多好东西。因此我们决定晚上去试试看。我们一共是五个人,在同一天晚上,我们才正要动手,就被逮住了。他们把我们抓到警察局,然后带到局长面前。他说他要亲自审问我们。他点燃了烟斗,喝了一杯茶。他是一位身材魁梧、留着胡须的人。除了我们五个人以外,他们还抓了另外三个流浪汉。可笑的是,这样的流浪汉不记得任何事情,即使你用棍棒打他们的头,他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警察局局长然后转向我,问我说:‘你是谁?’他那声音就像从木桶里呼啸着一样震撼。我就像其他人一样,回答:‘我不记得了,先生,我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