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癲狂症患者(第2/15页)

我身边传来很低的一声干咳。我一哆嗦,从那种近于迷醉的状态里清醒过来。那炫目的白色光辉一直照在我的眼睑上,我好不容易睁开了双眼:正好在我的对面,船舷的阴影里,像眼镜片反光似的东西闪了一下,接着一个较大的圆点燃着了,这是烟斗的火光。显然,当我坐下去,一心欣赏船头两侧激起的浪花和举目仰视天上的南十字星时,我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这位邻人,他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尽管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却下意识地说了一句德语:“请原谅!”“唔,没什么……”黑暗中的声音也用德语回答。

我无法表述,跟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贴近地在暗中枯坐是多么奇特和恐怖。不知为何我觉得他仿佛在盯着我瞧,正像我盯视着他那样;天上汹汹然漫漶着的白色光流是这样强烈耀眼,致使双方仅能看出阴影里对方的轮廓。但是我觉得,我听得见这人的呼吸声和他抽烟斗的声音。

沉默变得难堪了。我很想走开,但这样做又显得太鲁莽,也太突兀。我在窘迫中掏出了烟卷。火柴擦亮了,摇曳的火光把我们这个狭窄的角落照亮了一秒钟,我看到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张陌生的脸,这张脸我在船上一次都没有见过,无论是午餐时还是在甲板上或者在过道里。弄不清是突然的光亮刺伤了我的眼睛还是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觉得这张脸是阴郁的,歪扭得可怕,不是一般人的脸。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面目,那闪现出来的线条又被黑暗淹没了;我只看得见隐入暗中的浓黑的身影,和时而现出的烟斗的火红的圆点。我们两人都沉默着。沉默像令人窒息的热气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来客气地说了一声:“晚安!”

“晚安!”黑暗中一个生涩得像锈铁似的嘶哑声音回答道。

我磕磕绊绊地,吃力地向前走去,迈过索具,由柱子旁边走过。忽然,我身后响起了急促而犹疑的脚步声。这还是那位陌生人。我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没有走到我跟前来。我模糊地感觉到他的步履中有某种胆怯和抑郁的东西。

“请您原谅,”他急忙说,“我对您有一个请求,我……我,”由于羞怯他不能一口气接下去说,低声嗫嚅着,“我……由于个人的,纯粹是个人的原因,寻求孤独……一个沉重的损失……我避免和旅客们交往……我指的不是您……不,不……我仅仅想请求您……我将非常感激,如果您对船上的任何人都不说起您在这儿看见过我……这是由于……可以说,个人的原因使我现在不愿意在人前露面……嗯……这个……如果您提到夜里这里有人,……说我……我将非常难堪。”

他的话又卡住了。我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以便让他很快放心。我们互相握了握手。然后我回到自己的舱间,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梦境十分离奇怪诞。

我信守诺言,没有跟船上的任何人谈起这次奇遇,尽管这件事对我的诱惑力极大。在海上旅行,任何小事都称得上是一个事件,不论是地平线上的一张帆,还是蹦出水面的一只海豚,也不论是新被发现的一起调情,还是一个偶然的玩笑。此外,我还为好奇心所折磨,渴望更多地了解这位旅客的情况。我钻研旅客的名单,想找他的名字,我观察人们,看他们是否和他有关系;我整天都处在神经质的焦躁不安之中,等待着夜晚,我希望再次遇见那位陌生人。凡属扑朔迷离的心理之谜都吸引我,使我坐卧不宁,在探清来龙去脉之前我会一直兴奋得要命。只要遇到了不平常的人,我心里就燃起一种探视他们的灵魂的热望,这热望不亚于要占有一个女人的激情。我觉得这一天漫长无聊透了。我老早就在床上躺下,我知道自己会在半夜里醒来,某种力量会把我唤醒。

果然,我在和昨夜的同一个时刻醒来了。发亮的表盘上两根针交叠在一起,合成了一条光。我急忙起身离开了闷热的船舱,跑到更加闷人的夜色中去了。

繁星和昨夜一样闪烁着,星光漫洒在颤动的轮船上,南十字星在高空燃烧,一切都和昨天一样,(热带的每天和每夜彼此之间比我们这里更为相像。)只是我心里已经没有昨天那种温柔的阵阵袭来的梦幻般的沉醉感了。某种东西引诱着我,使我急躁不安,我知道它要把我引向哪里:就是到船头那一堆黑乎乎的杂物那边去看看那位神秘人物是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从上面传来了轮船上敲钟的声响。我似乎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我一步一步地朝前蹭,不大甘心地屈服于某种诱惑力。我还没有来得及走到那地方,前面有个东西闪了一下,那正是一点红火,他的烟斗。就是说,他在那里。

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停住脚步。我接着就要向后转了,但暗中有个东西动了一下,有人站了起来,走了两步。突然,我听见了他近在眼前的声音。

“请原谅,”他客气地、有点抱歉地说,“您,显然,是想到您的位置上去,但是见到了我,就退了回去。我请您尽管去坐,我这就要走。”

我急忙答道,请他留下来,我退回来仅仅是为了避免打扰他。

“您不会打扰我的,”他不无苦楚地反驳道,“相反,我很乐于跟什么人一起待待。我一句话都不说已经十天了……甚至可以说有好几年了……我很难受——憋闷极了,因为我必须把一切闷在心里……我不能再在船舱里,在这个……在这个棺材里待着……我再也不能……我也受不了人们,因为他们整天嬉笑……我现在受不了这个……我在船舱里也听得见,就把耳朵塞住……不错,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再说,这件事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嗫嚅起来,忽然又急促地冒出了一句。“但我不想使您为难……请原谅我的饶舌。”

他鞠了一躬打算离开。但我开始坚持留住他。“您丝毫也不使我为难。我也很乐意在这儿随便谈谈。您来支烟吗?”

他拿了一支。我擦亮了火柴,摇曳的火光照出了他的面庞,旋即被黑暗吞没了。现在,他的脸正对着我,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贪婪地以某种疯狂的力量紧盯着我的脸。我不禁毛骨悚然。我觉得这个人想谈谈,他必须谈谈。而且我懂得,我必须保持缄默,这样才能减轻他的负担。

我们重又坐了下来。他那边另外还有一张躺椅,他请我坐下。我们抽着烟,他烟卷上的火光在黑暗中不安地跳动着,因此我看出他的手在颤抖。但是我默不作声,他也没有说话。后来他突然轻声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