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的沦亡(第5/9页)
乐声戛然而止,德国男爵跳了起来:“Asses joué pont vous,”他笑了起来,“Main tenant je veux danser moimême.”(1)正在跳舞的人们停下了,散开来,大家都开心地表示赞同。一些人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起。
老人又恢复了常态,他想,现在该干点什么,该说点什么了!不能像个傻瓜,像个可怜虫,像块废料站在这里!正巧他妻子从身边旋转过去,感到吃力地微微喘着气,但是十分惬意。愤怒使他突然果断起来,他走上前去,拦住了妻子,不耐烦地说道:“走,我有话跟你说。”
妻子惊讶地望着丈夫。豆大的汗珠正沿着老人苍白的双颊流下。他目光呆滞、茫然。他要干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打扰她?她想找些搪塞的话,刚要出口,可他的异常举动中有某种令人惊诧和畏惧的东西,这使她霎时想起了不久前丈夫发过的脾气,于是,她只好勉强随着丈夫走去。
“先生们,对不起,我去去就来。”——她转过身表示歉意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老人恼火地在想:“她竟向他们表示歉意,可是,当他们离开我走掉时,却根本不对我表示歉意。在他们眼里,我好比一条狗,是一双任他们踢来踢去的破鞋。他们是对的,他们是对的,我竟然容忍这一切啊!”
妻子凝重地皱起眉头,他像个小学生站在老师面前一样,站在她的面前,嘴唇在哆嗦着。“喏!怎么回事?”她终于催问他说。
老头儿嗫嚅地小声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们和这些人混在一起……”
“和哪些人混在一起?”妻子故意装做不解的样子,用不满的目光向他投了一瞥,好像丈夫刚才的话侮辱了她似的。
“就是这儿这种人,”老人发怒地用头向音乐室的方向歪了一下,“我不喜欢他们……我不愿意……”
“那为什么?”
“老是用这种质问的口气,”老人忿忿地在想,“仿佛我是她的奴仆。”随后,他激动地结结巴巴说:“我说的话是有理由的……我讨厌……我不愿意艾琳娜和这些人在一起谈笑……我不能做更多的解释。”
“我觉得非常遗憾。”妻子傲慢地回答说,“我认为这三位先生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出身于上流社会,比我们在家中所接触的人要高贵得多。”
“上流社会!……强盗……骗子……”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突然老人跺着脚喊道:“我不愿意……我不允许……你懂了吗?”
“不懂,”妻子冷冰冰地说,“我一点儿也不懂。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破坏孩子的乐趣?”
“乐趣!……乐趣!……”老人像挨了一击,脸一下变得通红,额头冒出汗水。他一只手去抓手杖,不知是想靠它来支撑自己,还是想用它去打人。可是抓空了,他刚才忘记把手杖随身带来,这使他重新清醒过来。他控制住自己,刹那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走到妻子面前,像是要握住她的手。他的声音完全软了下来,几乎是祈求地说:“你……你不了解我的……我这不是为了自己……我只是请求你……这是我多年来对你的头一次请求。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到佛罗伦萨,到罗马,随你们的便,我都依着你……随你们到哪儿去,由你们自己决定,……只要离开这里就行。我求求你……离开!今天就走……今天……我无法再忍受了……我无法……”
“今天就走?”妻子吃惊地皱起眉头反对说,“今天就走?你哪儿来的这种可笑念头……难道就因为你不喜欢看这几个人?……那你就不要和他们交往嘛!”
老人还在那里祈求地举起双手说:“我实在受不了,我跟你说……我不能,我不能。别再问我为什么,我求求你……可你相信我,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下去……我不能。听我的话,就这一次,为了我,就这一次……”
这时,那边又响起了丁丁当当的琴声。妻子望着丈夫,不由自主地被他的乞求所打动,向他瞥了一眼。可是,她看到的却是丈夫那副十分令人发笑的样子。这个矮小的胖子,脸红得像中风一样,目光浑浊,双眼红肿,从那过短的衣袖里伸出的双手抖个不停。看到他的这副可怜相,真够叫人难受的。她怜悯然而却冷冷地说:
“这可不行。”她果断地回答,“今天我们已经答应他们去远游……而明天走,可我们租了三个星期的房间……这也太可笑了……我看没必要离开这里……我留在这里,艾琳娜也……”
“那么说我可以走了,是吗?……我在这里妨碍你们……妨碍你们……妨碍你们尽兴。”
老人怒不可遏地打断她的话。猛然间他把佝偻起的身子一挺,双手握成拳头,额上绷起了一道道青筋。看样子,他要说什么或是要挥拳打人。可蓦地,他一个大转身,吃力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越来越快地走上楼去,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他似的。
老人气喘吁吁地快步上了楼。他现在跑回到自己的房间,单独一个人,压住火气,免得由于过分的激动而干出蠢事!当他刚一走到最顶层时,只觉得像有一把利爪在他的五脏六腑里扯动,突然他面色死灰,手扶着墙壁,踉跄起来。噢!这剧烈的、灼热的痛苦啊!他咬紧牙关不使自己喊叫出来,弯曲着身体,不停地呻吟着。
他很快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胆痉挛。类似这样的情况,在最近一段时间内虽曾多次折磨过他,但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厉害。在这瞬间,他突然在疼痛中记起了医生的叮嘱:“切勿激动。”于是,他在痛苦中愤懑地嘲弄地在想:“说得倒轻松,避免激动……医生大人!您倒做给我看看,要是您遇上了这种事,能不激动吗?噢……噢……”
老人扭动着身体,一只看不见的利爪在他的体内折磨着他。他步履艰难地慢慢挪到了自己的房门口,撞开了门,一头栽倒在床上,牙齿紧紧地咬着枕头。一躺下,疼痛立刻减轻了,体内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火烧火燎地疼了。这时他又想起医生的另一句话:“应当热敷,再服用滴剂,那就会很快地好起来。”可是,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人能帮助他,没有一个人。他自己又没有一点气力走到隔壁房间,甚至连走到电铃那儿都不能。
“这儿一个人也没有,”老人悲痛地在想,“不定哪一天,我会像条狗一样地死去……我知道,这不是什么胆疼……这是死亡,它在我身上滋长……我明白,快完了。什么医生、疗养,都救不了我的命……六十五年,完了,身体全垮了……我知道,是什么在蹂躏我,在折磨我,是死亡。要是再活上一两年,其实那已不再是生命,而只是在等死,在等待死亡……可我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生活过?……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光是为了捞钱,捞钱,捞钱,这算是什么生活,光是为了别人,可现在谁来帮我?……我有过一个妻子:她是一个姑娘时,我娶了她,我接触了她的肉体,她给了我一个女儿。多少年来,我俩同床共枕……可如今呢?她现在在哪儿?……我甚至连她的面孔都认不出来了……她和我讲话时,是那样生分;她不再想到我,不再和我同甘共苦……她对我来说是那样陌生,一年甚于一年……过去的一切都不见了,现在的又在哪儿?……生了一个孩子……把她用手捧着养大,我相信过,可以再一次生活,活得更光明,更幸福,生命在她身上继续下去,那就不会完全死亡……可现在,她却在午夜里,委身于那些男人……只有我一个人会死,就我一个人……对于他们说来,我早已死了……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从来没有这样感到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