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行里的奇遇(第5/10页)
幸运的是我的朋友并不知道也没有想到,我对他怀有的这种不受欢迎的关切,不会因我的焦急而惶乱失措。因为这就是真正的久经考验的艺术家与新手、半吊子和门外汉之间的区别,艺术家出于无数的阅历和每一次真正的成功之前遭受到的那些必然的败,知道他在等待和耐心之中才会获得决定性的良机。完全像诗人在创作时那样,他毫不在意地放弃成千上万个表面看来是诱人和完美的念头(只有那些半吊子作家才会立刻就用鲁莽的手抓住不放),以便倾其全力用在最后的一击上。这个瘦小虚弱的人让数以百计的机会随意溜走,而我在这门营生中是半吊子,门外汉,却把它们看做是难遇的良机。他在考察,他在尝试,他在盘算,他靠近人群。他的手肯定不下百次地触动陌生人的口袋和大衣。但他却一次也没有动手,他毫不疲倦地耐着性子,装做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在离橱窗几步的距离转来转去,目光警觉,斜视周围,审视各种可能,衡量在我这个新手根本就看不到的危险。这种平静的,匪夷所思的坚持虽令我焦躁,却又兴致盎然,使我有把握感到他最后必然成功。因为恰恰是他的那种韧劲表明,在他没有得手之前,他是不会放弃的。正因此我下定决心,看不到他的胜利,我是不会先一步离开的,哪怕是直等到深夜。
已经是中午时分,是人的潮水来临的时刻,突然间从所有的大街小巷,楼梯和庭院,一股股人的溪流涌向林荫大道宽广的河床。工人、缝衣女工、售货员以及无数被关在三楼、四楼、五楼作坊的人都一下子从工作室、工厂、办公室、学校和事务所里冲了出来。他们像一股昏黑的浮动的蒸气一样冒出,随之在马路上分散开来。穿白色衣衫和工作服的工人,三五成群的女店员,连衣裙上别着紫罗兰花朵,她们叽叽喳喳说个不休,身着鲜亮礼服的小官吏,腋下挟着皮包,行李搬运夫,穿蓝色军装的士兵,以及大城市里的形形色色人等。这些人长时间,太长时间坐在令人窒息的房间里,现在他们要活动一下手脚,摩肩接踵,熙来攘往,贪婪地呼吸空气,吸香烟,喷云吐雾,在一个钟头的时间里,马路上由于他们同时的出现,而像是喷射出充满欢乐生机的火光。因为也只有一个钟头,随后他们又得回到关闭的窗户里,开动车床或者缝衣机,坐在打字机前敲动键盘,计算一行行数字,或者印刷或者剪裁或者制鞋。他们身上的肌腱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才如此纵情欢乐;他们的灵魂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才如此恣意享受。这时刻是短暂的啊。他们贪婪地攫取和捕捉光明和快乐,凡是一种真正的乐趣和一种快意的玩笑,他们都趋之若鹜。毫不奇怪,首先展出猴子的橱窗就有力地满足了这种免费娱乐的愿望。人们饶有兴趣地围拢在玻璃窗前面,靠前的是那些女店员,她们的吵吵嚷嚷,就像从一个嘈杂的鸟笼里发出的尖厉和叽叽喳喳声。与她们挤在一起的是那些工人和游手好闲的混混,他们口吐脏话,动手动脚;围观的人越多越拥挤,形成紧紧的一团。这时我的朋友身穿草黄色的外衣,像一条小金鱼一样,活跃而迅疾地在人群中游来游去。现在我不能长时间停留在我这个不利的观察点上了,当务之急我要从近处清晰地去关注他的手指,以便去熟悉这门营生中令人兴奋的动作。但这可是要付出极为艰巨的努力,因为这条训练有素的猎犬有一种特殊的技能,变得滑不溜肌的,像条鳗鱼一样,能从拥挤人群中的极小缝隙中穿过去。刚才他还安静地候在我身旁,可现在他突然间消失不见了,而就在这同一瞬间他已经挤到玻璃窗前,居然一下子就穿过了三四排人。
我当然要随在他身后挤了过去,因为我怕在我到达橱窗前时他又以他惯有的出没无常时左时右的方式消失不见。但不,他在那儿非常安静,安静得出奇地在那儿等待。要注意啦!他一定在转念头,我立刻在告诉自己,要留心观察他身边的邻人。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胖胖的妇女,看来是一个穷人。她右手亲切地挽着一个十岁模样的面色苍白的女孩,左手拿着一个敞口的廉价皮制购物袋,两根长长的白色面包棍,随意地竖放着,露出一端。很显然,购物袋里的食品是她丈夫的午餐。这个老实的普通女人,没戴帽子,围着一条刺眼的头巾,身穿一件自己缝制的方格印花布连衣裙。她为猴子的嬉闹高兴得难以形容,她的宽大得几乎显得肿胀的身体由于大笑而颤抖起来,这使购物袋中的两根面包上下跳动不已。像被挠痒一样,她咯咯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很快她就同那些猴子一样,给了人们同样的快乐。在生活中很少享受到这种难得一见的欢乐场景的人,他们都心怀本性中那种质朴的乐趣,心怀极大的感激:啊,只有穷苦的人才会有这样真正的感激;只有他们,当他们不花费一个铜板,就像上天所赐那样,这对他们而言,这才是享受中的最高享受。这个善良的女人俯下身来问孩子,他是不是看得清楚,别错过猴子的滑稽场面。“好好看,玛格莱塔”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一再地鼓励面容苍白的女孩,显然在陌生的人群中孩子羞于大声的欢笑。端详这样一个女人,一位母亲真是令人高兴,她是大地女神盖娅的女儿,法兰西民族健康快乐的丰硕果实。这位杰出的女性,为了她那开怀的、欢快的、无忧无虑的欢乐,能拥抱她该是多好。但突然间我有了点不祥之感。因为我注意到,那个身穿木黄色外衣扒手的衣袖在越来越靠近那个无忧无虑女人敞开来的购物袋(只有穷人才是无忧无虑的)。
上帝啊!你不是要偷这个穷苦诚实的,这个无比善良和快乐的女人购物袋里的钱包吧?突然间我心头涌起了愤懑。迄今为止我一直心怀快乐地在观察这个偷包贼,出之我的肉体,出之我的灵魂;我在想,在感受,在希望,甚至祈愿,在他投入巨大的勇气,付出努力,冒着风险,最终能取得一次小小的成功。但是现在我开始不仅在注视他偷窃的企图,而且也注视那个被偷的人,这是一个朴实得令人感动,无忧无虑得令人愉悦的女人。她也许花上几个小时的打扫房间和搽洗楼梯才能赚到几个铜板。我感到愤怒了!你这个家伙,滚开!我真想对他大喊一声,不要碰这个女人,去找别的人!于是我竭力地挤到前面,靠在这个女人的身边,保护那个面临危险的购物袋。但恰恰在我往前挤的当儿,这个家伙却转过身去,从我身边一滑而过。在他擦身而过时,告罪地说道:“请原谅,先生。”声音非常细微而谦卑(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随之那身木黄色外衣就从人群中溜走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他已经得手了。现在我可不能让他从我的眼里溜掉!我身后的一位先生骂了我一句:“野蛮人”,因为我狠狠地踩了他的脚。我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了出来,正好来得及看到那件木黄色大衣从林荫道的拐角飘动进入旁侧的一个巷子。我现在跟在他的后面,跟住他!紧紧盯住他的脚跟!但是我得加快我的脚步,我开始几乎不相信我的眼睛,因为这个人,我有一个小时在观察他的这个人,陡然间变成另一个样子。先前显得畏葸不安,几乎是昏昏沉沉,甚至是跌跌撞撞,而现在却轻快得像一只黄鼠狼,沿着墙边匆忙有如一个消瘦的公务员误了汽车迫切想及时赶到办公室一样,步调显得惶惶不安。我不再怀疑了,这正是行窃得手后的脚步,是想尽快和不惹人注意离开作案地点的第二种脚步。不,毫不怀疑了;这个流氓从购物篮子里偷走了这个穷苦女人的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