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行里的奇遇(第8/10页)
我费力地跟在我的朋友的身后,因为他从大门进来之后就穿来穿去,在各个大厅里进进出出,在每一个大厅里去寻找机会;他就像一个美食家那样耐心,毅力十足地去看一份特殊的菜谱一样去查看张贴的那些广告。最终他决定选中了第七大厅,这里将拍卖“伊文斯·戴·G.伯爵夫人收藏的中国和日本瓷器”。毫无疑问,今天这儿有极具价值的珍品,人群麇集,几乎难以插足,从入口处根本就看不见拍卖台,看到的只是大衣和帽子。也许有二十或三十层人墙,水泄不通,无法看到那张长长的绿色拍卖台。我们站在入口处的位置,从这里恰恰还能看到拍卖人的好笑的动作;他站在高处的台上,手执一柄白色的槌子,像一个乐队指挥一样指挥着整场的拍卖音乐。经过令人畏惧的长时间休止,总是一再地引向一个“Prestissimo”(9)。可能他像住在梅尼蒙坦或一个郊区某个地方的小职员一样,有两个房间,一个煤气灶,一个留声机——这是他最贵重的财富——,在窗前摆放一两盆天竺葵;但这里他站在高雅的听众面前,身穿笔挺的礼服,头发精心的梳理涂油,显然是在愉快地享受难以形容的乐趣,每天在三个小时里用一柄小小的槌子可以把巴黎最最贵重的东西变成钱。面带一个杂技演员做作而熟练的和蔼表情,他开始从左,从右,从台前和大厅的后面,喊出不同的报价:“六百、六百一十,六百二十”。这些数字,优雅得像一个彩球一样被掷了出去,元音浑厚圆润,辅音相互牵扯,这同样的数字如升华了似地被掷了回去。这期间他扮演一个陪酒女郎的角色,每当没人出价和数字的旋风停下来时,他就用一种诱人的微笑,警告说:“右边的人?左边的人?”或者他双眉戏剧性地紧皱,用右手举起那柄至关紧要的象牙小槌,威胁地说道:“我要落槌了”,或者他微然一笑:“先生们,这可不贵呵。”这期间他朝个别的熟人打招呼,对某些出价人狡黠地递送鼓励的眼色;拍卖每一件新的物品时,他都简单和必要地喊出,“第三十三号”,语调开始时是干巴巴的,但随着价格的攀升,他的男高音便越来越有意识地增强了戏剧性。在三个小时之内,在三百或四百人面前,人们都屏住气息贪婪地时而凝视他的嘴唇,时而凝视他手上那柄富有魔力的小槌,这在他肯定是一种享受。他只是偶尔出价后的工具,但却自以是在主宰一切,这种谵妄给了他一种心醉神迷的自我感觉。他像孔雀开屏一样,炫耀起他的口才,可丝毫阻止不了我内心的判断:他的全部夸张的表情对我的朋友而言,只不过起着一种必要的转移注意力的作用罢了,就像上午那三只滑稽逗乐的猴子一样。
我的这位大胆朋友暂时还无法利用这位同谋犯的帮助,因为我们还一直无可奈何地站在最后一排,而想从聚集一起的、暖烘烘和稠密的人群中挤到拍卖台前,我觉得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我又一次看到了,在这种有趣的活动中,我是一个道地的门外汉。我的这位伙伴是一位经验十足的大师能手,他早就知道总是在拍卖槌终于落下的那一瞬间——七千二百六十法郎,男高音欢呼叫起来——,密不透风的人墙会蓦地松散开来。那些激动的人头垂了下去,交易者把价格标在目录上,时而有一些好奇者离去,空气瞬时就在挤在一起的人群中间流动起来。他迅即出色地利用了这个时机,低下头像一枚水雷似地挤了进去,一下子就穿过四五层人;而我呢,曾对自己发誓,决不让这个冒失鬼任性而为,突然间他消失不见,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虽然我现在也同样向前挤去,可拍卖又重新开始了,人墙又聚拢一起,我无助地被卡在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中间,像陷在泥淖中的一辆小车一样。这种炽热的,黏稠的挤压太可怕了,前后左右都是陌生的躯体,陌生的服装,贴得如此之近,连邻近人的一声咳嗽都令我为之一颤。再加上空气令人难以忍受,散发出灰尘、霉气和酸性的味道,特别是汗臭,凡是涉及金钱,这种汗臭无处不在。闷热难挡,我解开了上衣,想掏出我的手帕,可没办法,我被挤压得太紧了。可我,可我不能放弃,我慢慢不断地继续朝前挤去,过了一层,又过了一层。但还是太迟!这身木黄色大衣消失不见了。他一定藏在人群中某个不显眼的地方,没有人会察觉到他存在的危险。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的神经由于一种神秘的恐惧而颤抖,这个可怜的魔鬼今天一定要倒霉的。我每一秒钟都在等时机,有人会喊叫起来:抓小偷!随即会一片混乱,一片嘈杂,他会被人拎了出去,两条胳膊被紧紧地抓住。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可怕的念头,他今天,恰恰是今天他一定会失手的。
然而看吧,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喊叫,没有喧哗;正相反,交谈声,嘈杂声和叽叽喳喳声蓦地都停了下来,一下子变得出奇地安静,这二三百人好像约好似地屏住气息,所有的目光都双倍紧张望向拍卖人。他后退了一步,在灯光照耀下,他的额头闪现出一种特别庄严的光辉。这场拍卖的重头戏开始登场了:一只巨大的花瓶,这是中国皇帝在三百年前亲自派使者赠送给法国国王的。在大革命期间,它像好多这一类的东西都以秘密的方式从凡尔赛宫中流入民间。四个身着制服的听差特别而同时又是惹人注目的谨慎把这个宝贝物件放到拍卖桌上,圆圆的,白色透亮,上面带有蓝色的条纹。拍卖人庄重地咳嗽一声,喊出了价格:“十三万法郎!十三万法郎!”回答这神圣的含有四个零的数字是一片令人敬畏的静寂。没有人敢立即出价,没有人敢说话,甚至仅是移动一下脚步;密集和挤在一起的人群由于敬畏变得目瞪口呆。终于在拍卖台左侧尽头有一个矮小的头发斑白的先生抬起头来,并快速轻声而几乎是窘迫切说出:“十三万五千”,拍卖人随即果断地回应:“十四万”。
激动人心的游戏开始了:一家美国大拍卖行的代表总是只举出一个手指,就像一个电表一样,跳出的数字立刻就升了五千,坐在另一张桌子尾端的一位大收藏家(有人轻声地在嘟囔出他的名字)的私人秘书有力地用加倍来回应;慢慢地这场拍卖成了两家出价者的对话,他俩相对而坐,可却固执地规避彼此的目光:两人都只把他们的报价朝向拍卖人喊去,而拍卖人显然对此感到惬意。终于在喊到二十六万时,那个美国人不再举出手指了,喊出的这个数字像凝固了的声音空荡荡地悬在空中一样。气氛越来越紧张,拍卖出价人一连四次重复:“二十六万……二十六万……”他像一只鹰扑向猎物般地把这个数字高高地掷向高处。随后他等待,紧张地观望,失望地环顾左右(啊,他多么愿意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没有人再出价了?”一片沉默,一片沉默。“没有人再出价了?”这声音几乎近于绝望。沉默开始颤动,没有声音的琴弦。他慢慢地举起槌子。现在三百颗心脏停止跳动……“二十六万法郎一次……第二次……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