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15/17页)

“我站在那儿大概已经全身僵化了,天知道站了多久,脚夫准是叫了几遍不见我答应,才大胆地碰了一下我的胳臂。我猛然惊醒。他问我要不要将行李运回旅馆。我想了一分钟,不,那是不行的,我走得那么仓猝、那么可笑,不能够再回去了,我也不愿意重回到那儿去,永远不再回去。我这时真是万般孤寂满心烦乱,只好命令脚夫,要他将行李送到保管处暂时寄存。后来,在车站的大厅里,在阵阵喧噪和往来不停的人群里,我才尽力思索,希望能清楚地考虑一番,找到一个解救的办法,脱出愤恨懊丧、苦痛失望的重压。因为——有什么不可承认的呢?——我那时自怨自艾,责怪自己失去了与他重聚的最后机会,这个想法像一柄灼热而锋利的尖刀,残酷地剜割着我的内心,我心上被剜割得那么凶猛炽烈,残酷的程度有增无已,令我伤痛至极直要高声号叫。只有从来不曾有过激情的人,才会在一生中可能出现的唯一瞬间,表现出这般雪山突崩、这般狂风乍起似的激情:多少年废置无用的生命力忽然倾泻出来,奔腾澎湃滚滚而下,一齐涌汇胸中。我从来,不论在这以前或以后,不曾像在这一秒钟里那样,感到万分惊愕满腔怨愤,茫然不知所措。我原已心坚意决,不惜鲁莽从事,准备将长久积聚的全部生命一次抛掷出去,却突然发现迎面堵着一道令人顿失知觉的墙壁,我被激情带着一头撞在上面。

“我下一步所做的事只能说是完全失去知觉以后的举动,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那简直是发了痴,甚至是非常愚蠢,我几乎羞于叙述,——可是,我对自己、对您曾经有过诺言,要做到无所隐瞒。我那时……重新开始寻找他……我寻索旧迹,想追回与他同处时的每一瞬间……我昨天与他一同逗留过的每一处所都在有力地吸引着我,我要去到临街的花园,看一看我将他从上面拖起来的那张长椅,我想去那初见他的赌馆,甚至也想上那个下等旅店去一次,只为了………只为了追怀往事。我还打算第二天早上雇一辆马车,沿着海岸再循旧路,重温一遍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动作,——我真是神志昏乱了,竟这么无聊、这么幼稚。可是,您试想想,那许多事在我全是突如其来,简直疾如电闪——我来不及再有别的感觉,只能像是猛受重击昏迷不醒了。而现在却又过于急遽地从昏迷中觉醒过来,我记忆犹新,还想一一重新追溯,再领略一遍正在消逝的新奇感受。我们称之为记忆的东西真是一种富有魔力的自我欺骗,——的确,一切就是这么一回事,不管我们是否理解。要想懂得其中的奥妙,也许必须有一颗燃烧的心吧。

“就这样,我首先去赌馆,想看看他在那儿坐过的那张赌台,在许多只手里面想象出他的一双手来。我走了进去,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第二间屋子里靠左边的赌台旁。他的神态身影如在我的眼前,种种姿式历历可辨:我可以像个梦游人,闭着眼伸着手摸索到他所待过的地方。我就这样走了进去,一径穿过大厅。正在这时……当我从门口朝着纷乱的人群投了一瞥时……我眼前出现了一件奇事……恰在我梦想着他所在的位置上,忽然见到——简直是发热病时的幻影一般!——………坐在那儿的真是他……真是他……真是他……正是我刚才梦想着的模样……正是前一天的那般模样,两眼牢牢盯着转轮里的圆球,脸色亢奋苍白……是他……是他……明明是他……

“我惊骇无比,简直要叫出声来。可是,眼前的景象太不可思议了,我极力镇定,赶紧闭上眼睛。‘你神经错乱了……你做梦了……你发热了,’我对自己连连说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见着了幻影……半小时以前他已经离开这儿了。’后来,我又睁开眼睛。可是,太可怕了,还像刚才一样,他坐在那儿,明明是他……在千百万只手里我也能认出他的手……不,我没有做梦,确实是他。他并没有实践自己的誓言,还不曾离开这儿,这个疯狂了的人又坐上赌台,他又有了钱,我拿给他叫他回家的钱,他又陷入这种激情完全忘掉自己了,又来大赌特赌了,而我还在痛苦绝望地整个心儿飞向他。

“我猛的一下冲上前去,一阵忿恨使我两眼模糊,我愤恨得眼睛发红了,这个背弃誓言的人这么无耻地欺骗了我,将我的信赖、我的情意、我的牺牲全都抛在脑后,我真想扼死他。然而,我还是克制着自己。我强迫自己放慢脚步,(我费了多么大的劲啊!)走近赌台站在他的对面,一位先生有礼貌地给我让了一个座位。我们两人之间隔着两米宽的绿呢台面,我像是坐在剧院楼厢里观剧一样,能够看清他的脸,正是这张脸,两小时前我曾见它光彩四射满含感激之意,闪耀着欣蒙神恩的灵辉,现在却又因为地狱火焰一般的激情而抽搐改样了。他的两只手,正是那两只手,今天下午我还看见它们抱着教堂里的经案立下最神圣的誓愿,这时又弯曲如钩地四面攫钱,像是两只嗜血的蝙蝠。因为,他这时赢了钱,一定已经赢了很多、很多钱:他面前亮晃晃地胡乱堆着许多赌筹、许多金路易、许多钞票,凌乱地混在一处,他的手指,他的神经战栗的手指,自得其乐地在钱堆里来回抓搔扒弄。我看见他的手指紧捏着那些钞票,将它们一一抚平折叠起来,翻转着那些金币,喜滋滋地一再摩挲着,突然,他猛的一下抓起了满满一把钱,扔到一处下注的方格里。立刻,他的鼻翼两侧又开始飞快地连连抽动,管台子的人的叫喊震开了他的两眼,使它们露出了贪婪的光芒,从钱堆上抬起来瞪着前面,盯着那个正在跳动的圆球,他仿佛被一股激流带着要向前冲,可是两肘却像是被牢牢地钉在了绿呢台面上。他那一副着了魔般的神情,比前一天晚上所表现的更为可怕,更为骇人,因为,他现在的一举一动使我心上原有的印象相形之下黯然失色了,恰像是镶嵌在金边相框里的照片,而这个金相框是我自己一时轻信给镶嵌上的。

“我们两人相隔两米面对着面,各自喘息不宁;我盯着他,他却没有注意到我。他不曾看见我,他谁也不曾看见;他只瞧着钱堆,目光只在向后倒滚的圆球上溜转:他所有的知觉全被这个狂乱的绿色圆圈囚禁住了,只在那里面来回奔突。在这个嗜赌如命的人眼里,整个世界、整个人类全都熔化了,已被铸成这片铺着绿呢的方围之地。我知道,我尽可以在那儿一连站上几小时,他也决不会感觉出有我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