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第7/17页)

“像这样一会儿输一会儿赢,忽胜忽败从不歇手,过了大约一小时。这一小时里,我一直盯着那张变化莫测的脸和那双魔力无边的手,没有放过片刻,直看得目眩。那张脸上布满激情,潮汐一般一时陡涨一时猛退。那双手根根筋肉如像喷泉,一时突起一时降落,雕塑式地表现出情绪回荡的节奏。即使在剧院里,我也不曾这么心弦紧张地注视过一位演员的面部,也不曾在一张脸上见到这样无穷的色调和情绪的变幻,霎时改换,片刻不停,好似阳光和阴影改变着一片自然风景,在看戏的时候,我从来不曾有过一回像这样如历其境,让别人的忧喜悲欢映入我心。谁要是那晚上看到了我,会认为我那么目定眼呆准是受了催眠术,我当时全然神志昏迷,那状态确也像是受了催眠——那张脸表情万分生动,我的两眼实在无法移开。大厅里的其他一切,许多灯光,许多笑声,无数人影,无数眼色,全都迷蒙暗淡混杂交织,只仿佛四周浮着一团昏黄的烟雾,雾里唯有那张脸灼灼闪烁,简直是烈焰中的烈焰。我耳无所闻目无所视,身边的人挤进挤出我全然不觉,另外许多只手触须似的突然伸进来,或者扔钱或者攫取,我都不加注意;转轮里的圆球我不瞥一眼,管台子的连声叫喊我也全没听见。然而,那双手恰像两面凹镜,它的激动和兴奋能够显示一切,我如同身在梦中,台子上发生的事我无不历历如见。因为,圆球落进红门或是黑门(18),正在滚动还是已经停止,要知道这些我用不着看转轮:那张满布激情的脸,神经敏锐,表情灵活,每个瞬间如焰似火的变化反映出每一情况,能说明输赢得失,有无希望。

“可是,一个令人震骇的瞬间终于出现了——我心中模模糊糊一直在担心着会有这样的瞬间,它一直像即将来临的风暴悬在我的紧张不安的神经之上,此刻果真突然降临了。转轮里的圆球又发出轻微的脆声向后倒滚,又到了两百张嘴停住呼吸的那一秒钟,只见管台子的一边高声唱报——这一回报的是:‘空门’——,一边急忙挥动筢竿,将许多哗啦啦的金币银币和簌簌作响的大小钞票全部揽光。就在这一瞬间,那两只手作出一个分外惊人的动作,它们猛然跳向半空,仿佛要抓住一件看不见的东西,随即跌落下来,落时全不用劲,只凭本身重量,力尽气绝似的掉在桌上。可是后来,它们忽地一下又活转过来,离开了桌面,像发高热一般逃回自己的身上,像野猫一般在身上爬来爬去,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神经发作似的蹿遍了所有的衣袋,想在什么地方发现一个被遗忘的金币。然而,它们搜来搜去始终空无所获,这种毫无意义、毫无结果的搜寻却一遍又一遍地不断重复着,越来越急切,这当儿轮盘已经重新旋转,别人都在继续赌博,钱币丁当乱响,椅子纷纷摇动,百样杂声嗡嗡作响,合成一片闹声充塞了整座大厅。这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战栗,我不禁全身发抖:我自然而然十分清楚地有了同样的感觉,似乎那些就是我自己的手指,急切绝望地掏摸着个个衣袋,抓捏着衣服上每一褶裥,要找出一个金币来。突然,我对面这个人蓦地站起身——完全像个猛然感到不适的人,站起来以免窒息;他背后的椅子吧嗒一声倒在地上。他却没有回顾一眼,也不注意身边的人,拖着步子离开了赌台,别人对这个摇摇欲倒的人既惊又惧慌忙避让。

“这瞬间我仿佛全身僵化了。因为,我当时立刻明白这个人要上哪儿去:他是要走向死亡。谁要是这样子站起身,绝不会是走回旅馆,也不是去酒店,去找一个女人,去搭火车,或是去另换一种生活,而会是直截了当地跌入无底深渊。在这间地狱般的大厅里,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一定看得出来,知道这个人不会再在什么地方与家人团聚,不会再在银行里或亲戚那儿得到支援了。他明明是带着最后一笔钱,带着他的生命,到这儿坐下来孤注一掷的,现在他踉跄着离开了,是要走出这个地方,同时也无疑是要走出生命。我一直胆战心惊,从第一眼起就像遇着魔法似的有了一个感觉,只感到在这场赌博中有点什么,远超出输赢得失之上,然而此刻,我看见生命从他的眼里突然逃遁,这张刚才还那么灵活的脸竟被死亡罩上一层灰白,我只觉得一阵黑黝黝的闪电,猛烈打在我的身上。当这个人从座位上忽然抽身蹒跚着走开时,我不由自主——他那种雕塑式的身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非要用手抵住桌子不可,因为,那种蹒跚的情状现在也从他的步态里传到我的身上来了,正像在这以前他的昂奋紧张感染我的血脉和神经一样。可是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我一定得跟随他:一点也不是出于自愿,我的脚步开始移动了。这一切完全是不自觉地发生的,并不是我自己在行动,而是行动来到我的身上,我对谁也不加理睬,对自己也毫无感觉,径直向着通往门外的过道跑去。

“他在存衣处那儿站住了,管衣帽的替他取出了大衣。可是,他的手臂转动不灵了,殷勤的侍役帮他穿上大衣,费了好大的劲,像是帮助一个手臂折断了的人。我看见他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机械地摸索着,想要赏给侍役一点小费,可是,抽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马上,他像是突然间记起了一切,喃喃着十分狼狈地向侍役说了一句什么,便又像刚才那样蓦地转过身去走开了,跌跌撞撞跨下赌馆门前的石阶,完全像个醉酒的人。那位侍役对他身后望了一会,作出轻蔑的样子,随后又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他的这些动作非常令人感动,我在一旁看着很难为情。我不由自主地站开了,不好意思像在剧院的舞台前那样,把一个陌生人的失望情状看进眼里——可是后来,那点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又突然推动了我,使我跟上前去。我匆匆忙忙叫侍役取过我的外衣,脑子里一无主意,十分机械地、十分被动地走向黑地里,急急追赶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C太太讲到这儿停了一会。她一直保持着她那种独有的安详冷静,稳重沉着地坐在我的对面,娓娓叙述,几乎毫无间断,只有内心早有准备、对情节仔细整理过一番的人才会这样。此刻她第一次默不作声显得有点踌躇,然后,她忽然中止了叙述,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向您,也向自己作过保证,”她略显不安地开始说,“要极其坦率地讲出全部事实。可是,我现在必须请求您,希望您能够完全信任我的坦率,不要以为我那时的举动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动机。即使真有那样的动机,今天我也不会羞于承认的,然而,如果认为在当时的情形下必定有那样的动机,却实在是妄作猜测。所以,我必须着重说明,我跟着这个希望破灭了的人追到街上,我对这位青年丝毫没有什么爱恋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个男人,——我那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自从丈夫去世以后,事实上我从来没再正眼注视过任何男子。那些事在我已是无所动心的了,我向您说得这么干脆,而且非要说明这一点不可,因为,如果事实并非如此,那么,随后的全部经过何以非常可怕,在您听来就会难以理解了。真的,另一方面,说来我也极感困难,没有办法给予当时我的那种情感一个名称,它竟能那么急迫地推动我去追赶那个不幸的人。那种情感里面有着好奇心的成分,可是,最主要的还是一种恐怖不安的忧虑,或者更确切些说,是对于某种恐怖的忧虑。从头一秒钟起,我就隐隐地感到有点非常恐怖的东西,一团阴云似的罩着那个年轻人。然而,这类感觉是谁也分析肢解不了的,尤其因为它错综复杂,来得过于急遽,过于迅速,过于突兀了,——谁要是在街上看到一个孩子有被汽车碾死的危险,会马上跑过去一把将他拉开,当时我所做的很可能正是这种急于救人的本能行动。或者,换个比喻也许更说明问题:有些人自己不会游泳,看见别人吃醉了酒掉进河里,就立刻从桥上跳下水去。这些人来不及考虑决定,不问自己甘冒生命之险的一时豪勇究竟有无意义,只像着了魔受了牵引似的,被一股意志的力量推动着便跳下去了。我那次正是这样,不加任何思索,意识里没存任何清醒的顾虑,立刻跟着那个不幸的人走出赌厅来到过道里,又从过道里一直追到临街的露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