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五章(第5/7页)

营长、麦基尼奇、情报军官和医务官,还有提金斯他自己,他们在那里安顿下来不久,那个小地方就变得臭烘烘的了,满是军队发的朗姆酒和威士忌的味道。那个德国人的出现差点让提金斯吐了出来,而他因为之前不得不指挥整个营撤退已经处在一种虚弱状态。他觉得自己的两个太阳穴因为眼球的压力带来的神经痛而痛苦不堪。

通常情况下,在俘虏被送到师部以前,审讯俘虏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一个逃兵比一般的俘虏激起了人们更多的兴趣。那时,已经处在滑稽的抗命状态下的营长严令提金斯把他能挖到的都从这个俘虏身上挖出来。提金斯懂点德文,那个德文说得不错的情报军官已经死了。邓恩,接替他的那个人,一句德文都不会。

那个鬼鬼祟祟、瘦小、双眼特别紧张的黑皮肤家伙回答起问题来相当干脆:是的,德国佬受够了战争,很难维持纪律,他要当逃兵的原因之一就是让他的手下听从命令实在是太累人了。他们没有吃的。在推进的时候,根本就不可能让士兵们从任何有吃的地方走开。他一直因为作战不成功而受到不正当的斥责,而且他就站在那里诅咒他以前的那些军官!然而,当营长让提金斯问他一些关于一种奥地利火炮的问题时——德国人最近把这种火炮引进到前线,它会发射一种装着惊人分量的高爆炸药的钻地炮弹——那个家伙两个脚后跟一磕,回答道:“不行,军官先生,那就是叛国了!”[187]回答那个问题就是背叛祖国了。他的心理活动还真是难以揣测。他已经尽可能地解释了他带过来的文件,用上了几个英文词。大多是用来鼓励德国士兵的东西,通报盟军遭受的灾难和士气低迷的传单,还有几份没有什么价值的回文——大多是对流感病号的统计。但是当提金斯把一张打字机打出来的,自己都已经把上面的标题忘记了的纸放在那个家伙眼前的时候,那个军士叫了出来:“啊,那个不行!”[188]他还动了一下,好像要把那张纸从提金斯手里抢过来。然后,他冷静下来了,意识到他是在拿性命冒险,这毫无疑问。但是他的脸白得像死人一样,还拒绝翻译提金斯不明白的几个短语;其实提金斯几乎一个字都看不懂,因为那都是技术性的词汇。

他知道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部队调动的指令,但是那个时候他已经由衷地对整件事情感到厌烦了,他还知道那张纸正是参谋部不想前线的人随便乱动的那种。因此,他没有逼问下去。这个时候上校和他的兄弟们也腻烦了,听了半天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提金斯就下令尽快把那个家伙送到旅部去,让情报军官带着比平常多的卫兵押送着他。

对这整件事,提金斯最后记在心上的只有一处:当那个家伙被问到准备把偷来的连部经费做什么用时的回答。他要在托特纳姆宫路上开一家小甜品店。他曾经在老坎普顿街[189]上当过服务生。提金斯隐约想知道他最后会怎样。他们是怎么处理逃兵的?说不定他们会把他们关起来,说不定他们会让他们去当战俘连队的士官。他永远都回不了德国了。这个他还记在心上——还有他对整件事情感到的恐惧和憎恶,就好像这件事情让他本人也堕落了一样。他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他现在突然明白过来,从各级参谋部发来的紧急通知很有可能都是因为那张纸的缘故!那个讨厌的家伙想要抓走的那张纸。他记得他当时感觉那么恶心,他都没让人给那个家伙上手铐。这里有很多问题:一个人既可以当逃兵,还可以拒绝背叛他的祖国吗?好,他可以。人性中的矛盾是无穷无尽的。看看营长,既是位干练的军官,也是头糊涂的蠢驴,即使在处理军事问题时也是这样!

反过来说,这件事情也有可能是德国佬的阴谋。也许就是想把那张纸——调动指令——送到我们的军部。按照惯例,重要的部队调动指令是不会随便放在连部办公室的。通常不。也许德国佬是想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一段战线上来,而他们真正的攻势可能要从别的地方展开。那也不可能,因为这一段战线虚弱至极,全都是因为可怜的泡芙将军不受后方的大人们待见,德国佬发了疯才会去攻击其他任何地方。数量惊人的法国军队也正在直直地朝这个地方赶来。那他有可能还是个英雄!——但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英雄!

虽然他以前很乐意研究复杂的事,并用清楚的数据和复杂的计算把它研究透彻,但这种复杂的情况现在真是让人力不从心。现在他对这件事情唯一的感觉是,感谢上帝,这可不关他的事。看起来德国佬不会来了。

他发现自己在为德国人的攻势最后没有来而惋惜。这太不可思议了。他怎么会为没有置身于随时可能会死去的危险之中而惋惜?

A连连长高高的,瘦削,骨节突出,一脸哀伤,他的钢盔现在滑到了盖住他鼻子的地方,他凝视着远方,说:“我很抱歉,德国佬没有来!”

他很抱歉德国佬没有来。因为如果他们要来,他们最好按照那个俘虏供出的时间来。他俘虏了那个家伙。他最好能因此给记上一功。这样一来,他申请休假时,他们可能会想起他是谁。他想要休假。他想去看看他的孩子。他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们了。两年之间,五岁和七岁的孩子会变很多。他继续嘟嘟囔囔地说着,丝毫没有因为泄漏了自己私密的动机而羞愧。非常普通的人!但是他也是完全值得尊敬的。他说话的时候胸腔里发出难听的声音。提金斯突然想到这个人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他的孩子了。

他希望这样的兆头别再找上他。他发现自己有时会看着好几个人的脸,然后想到这个或者那个人很快就要死了。他希望他能改掉这个习惯,太不合适了。通常他都是对的。不过,他在那里见到的几乎每一个人都肯定会死的——除了他自己。他自己会伤在右锁骨后面那个柔软的地方。

他很为那天早上敌人的攻势没有来而惋惜!因为如果他们要来的话,他们还不如就按照他在那个臭烘烘的避弹壕里审问的那个俘虏供出的时间来。他的部队俘虏了那个家伙。他现在就要作为第九格拉摩根郡步兵营的代理指挥官签署营部的命令了。所以,这就等于他,提金斯,俘虏了那个家伙。而他迅速地命令把那个家伙和他那张宝贵的纸送到旅部的明智之举可能会使他,提金斯,给旅部留下好感。然后他们就会让他暂时指挥他的营。而如果他们这么做了,他就可以好好工作,真正地把这个营变成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