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一章(第5/7页)
他心怀敬意地说:“哦,是因为精神上的问题,而不是生理上的。不过,我的确是得了肺炎。”他接着说,坎皮恩将军让他负责在几支队伍的战线上押送德国俘虏。那真的是让他发疯了,他实在受不了当个该死的牢头。
到现在——到现在——他还是会看到那些包围和穿透了他战后的每一天的灰色幽灵。在意想不到的时刻,那幅画面会带着种憎恶的感觉在他脑海中涌现——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没有任何提示,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那幅画面,灰扑扑的形状铺满了大地。在灰色的天空下,好几千人,坐在翻过来的桶上,旁边地上放着一罐罐他们要吃的肥肉,拿着已经算不上新闻的报纸。德国俘虏围绕着他,他是他们的牢头。他说:“这是一份肮脏的工作!”
温诺普夫人说:“不过,它为我们保住了活着的你!”
他说:“有时候,我希望它没有!”他很惊讶自己说了这么句话,他对自己声音里的苦涩感到吃惊。他补充道,“我不是冷血地希望那是真的,当然。”他又为自己声音里的尊敬语气感到惊讶。他正弯下腰,绝对的,就好像是面对着一位坐在那里的年长且著名的女士一样。他直起身来,突然想到这是非常没有品位的虚伪,向一位年长的女士鞠躬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要勾引她的女儿。
她的声音传来:“我亲爱的孩子……我亲爱的,你几乎就是我的儿子……”
他一阵慌张,这种语气是不会听错的。他转头看着瓦伦汀。她的双手扣在一起,就好像她正在绞手一样。她用她的眼睛痛苦地探索着他的脸,说:“哦,对她好点。对她好点……”
那她泄露了他们的……你不能管那叫亲密关系!
他从来就不喜欢她那身女童子军制服,他最喜欢她穿着一件白毛衣,还有一条麂色的短裙。她把帽子摘掉了——她那顶牛仔一样的帽子。她把她金色的头发剪了。
温诺普夫人说:“我必须得想,是你救了我们。今天我必须得想,是你救了我们……还有你经受的一切。”她的声音是忧郁、缓慢的,也是崇高的。
猛烈、空荡荡的回声充满了整栋房子。他说:“那没什么。那都结束了。你不用去想了。”
那阵响声明显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说:“我听不见你说话,好像有股雷声。”
外面又安静了下来。他说:“我说的是,你不用想我受了什么苦。”
她说:“你们不能等等吗?你和她?没有……”那阵响声又开始了。等他能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她在说:“必须要考虑这种因为自己的孩子而引起的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和这个时代的倾向作对是没有用的。但是我本来希望……”
下面敲门的人重重地敲了三下,但是回音让它们显得更长。他对瓦伦汀说:“那是个喝醉的人在敲门。但是可能全城一半的人都喝醉了。要是他们再敲,下去把他们赶走。”
她说:“我先下去吧,省得他们再敲。”
离开房间的时候,她不能自已地要等到他说完这句话,她必须要尽可能搜集到她妈妈和她爱人之间那场令人痛苦的对话的所有内容。同样,她也必须离开,要不她会疯的。说她的脑袋有多乖多听话都没有用,它不是。就好像她的脑袋里装着两团线球,她妈妈拽着这一个,另一个,他……
她听见他说:“我不知道。人是有迫切的需求的。我想说话,我有两年的时间没有真正地和人说过话了!”哦,被祝福的可爱的人!她听见他继续说了一大串,“就是有那么那么迫切。我跟你说,我给你举个例子,我那个时候扛着一个年轻人,头上步枪子弹乱飞,他的眼睛给打没了。如果我把他留在他原来在的地方,他的眼睛就不会给打没了。那个时候我以为他在那里可能会被淹死,但是我事后确认了那里的水根本就不会涨到那么高。所以他丢了一只眼睛是我的责任,这成了种偏执狂。你看,我现在就说起它了。它会一直重复的。而我不得不独自承受一切……”
她现在不害怕走下大楼梯了。他们依旧在低语,但她就像镇定的法蒂玛一样。他就是她的安妮姐姐,也是她的一个兄弟。[227]敌人是恐惧的,她一定不能感到害怕。他把她从恐惧手里救了出来。如果因为一个年轻人的眼睛而感到后悔的话,你就一定要回到一个女人那里寻求庇护。
她的肠胃一阵翻滚。步枪子弹在他头上飞过!他看起来就跟从来没有经历过那样的事情一样,一只灰色的獾子,一只温柔的,温柔的灰色的獾子弯腰拿着一部电话,带着温柔的关切在解释事情。他和她妈妈说话的方式真好,他们三个都在一起真好。但是她妈妈会让他们分开。如果她正在用和她说话一样的方式来对他说话,那她就是在采用唯一会让他们分开的办法。
那没法知道。她听见他说:“谢谢上帝!”他还好……“啊,给了我珍惜他的机会!”有点虚弱……他刚从医院里出来。四天前,他的确是得了肺炎,但是折磨他的是心理上的痛苦,而不是生理上的……
啊,这整场战争最难受的地方就是——那种痛苦是——心理上的,而不是生理上的。而他们没有想到这点……子弹在他头上飞过。她一直想象的都是他待在一个营地里思考着。如果他战死了,他反倒不是那么痛苦。但是他回来了,被他的执念和心理问题困扰……他需要他的女人!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他遭受了精神的折磨,现在却有人正在拨动他的恻隐之心,让他放开那个可以弥补一切的女人。
在此之前,想到这场战争她都只把它看作一种生理上的苦难。现在她只把它看作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一英里又一英里长长的战线上,满是被痛苦的荫翳遮蔽的人。他们也许可以直起身来站在山丘上了,但精神上的折磨是不会消散的。
她突然几步跑下剩下的台阶,在前门的一堆门闩里摸来摸去。她不怎么会开那道门,她还在想那场她痛苦地觉得还在继续的对话。她一定要让那个敲门声停下。那个敲门的人停下来的间隔就是一个没耐心的人在敲一扇大门时能放手不敲门的极限。她妈妈太狡猾了,他们对付不了她。就是那种让母野鸭像断了翅膀一样歪歪倒倒地落在你脚下,以把你从她的小东西那里引开的那种狡猾。“舐犊情”,吉尔伯特·怀特是这么说的![228]因为,当然了,当她想到那位狡猾的、亲爱的、灰头发的名人坐在家里担心得发抖的时候,她是永远都不能让他的嘴唇印到她的唇上的……但是她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