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第一章(第5/7页)

麦肯基上尉脸色阴沉地在桌子旁边坐下。

“该死的,”他说,“别认为我害怕那点小弹片。前线我上了两次,一次足足十四个月,一次整整九个月。我本来可以逃出来,担任那该死的参谋官职位的……该死的,都是该死的吵闹……为什么我不是个姑娘,还能有尖叫的特权。老天,我可能有一天也会想要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尖叫呢?”提金斯问,“你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

在这里没人会怀疑你的勇气。”

雨水大声地滴落在小屋的周围,一声熟悉的闷响在大约一码以外的地面上爆开,上方传来尖锐的撕裂声。他们之间的桌子上发出一声更尖锐的敲击声。麦肯基拿起掉下来的那块弹片,在手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地把玩。

“你以为你趁我不备逮着我了,”他讽刺地说,“你真他妈聪明。”

好像二楼下面有人把一对两百磅的哑铃掉在了起居室的地毯上一样,整个屋子的窗户砰砰地晃着,好像在比赛谁先掉下来。弹片掉落的砰砰砰声在空中四处回荡。接着,寂静突然又一次降临,在耳朵强忍着接受了噪音之后,这寂静更令人感到痛苦。朗达来的通讯员脚步很轻,举着两支粗粗的蜡烛进来了。他把罩灯从提金斯身边拿开,开始把蜡烛往里面的弹簧上塞,小心地用鼻孔喘着气……

“差点弄死我,”他说,“有支干‘烛台’掉下来的时候碰到了我的脚,真的。我跑开了。我绝对要跑开,上尉。”

在炮弹的里面有根铁条,前端平而宽。当炮弹在空中爆裂的时候,那根铁条会掉到地上,而且它通常从很高的地方掉落,因而会变得尤其危险。士兵们管这种铁条叫“烛台”,它们看起来也确实很像。

铺了毡布的桌子呈暗红色,上面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圈。提金斯看起来满头银发,脸色红润,身体粗壮;麦肯基三十来岁,非常瘦,肤色略深,下巴突出,眼神带着仇恨。

“如果愿意,你可以跟海外领地兵团一起进庇护所。”提金斯对通讯员说。那人顿了顿才回答,他想事情很慢,他宁可等他的伙伴,〇九摩根还是什么的。

“他们应该给我的连部办公室都配上钢盔,”提金斯对麦肯基说,“如果他们再不把我队伍里的这些家伙的钢盔重新供应上,我就完蛋了。如果他们不告诉我,要是我想跟自己的总部要点钢盔,就非得给那些在奥尔德肖特或是类似其他地方的总部的加拿大人写信解决不可的话,我也会完蛋。”

“我们的总部全是在做德国佬的事情的德国佬,”麦肯基气愤地说,“我希望有一天也混到他们中间去。”

提金斯注视着这个深色脸庞、周身带着伦勃朗式阴影的年轻人,说:“你相信这一派胡言吗?”

年轻人说:“不,我不知道我信不信,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这个世界糟透了。”

“噢,这世界是挺糟糕的,没错。”提金斯回答。他必须关心众多细枝末节,比如每几天要给一千个人准备生活用品,给无论是军种还是演习都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的一支队伍安排阅兵事宜,还要跟宪兵副司令斗争,让他自己的队伍远离可怕的驻防部队宪兵的魔爪,后者已经对所有加拿大人下了手。因此,他疲于奔命的头脑已经剩不下一点好奇心了……但是他隐约感觉到,在他的心底有某些原因,让他一直尝试着拯救这个中下阶层的年轻人。

他重复了一句,“是的,这个世界当然挺糟糕了。但是我们需要特别在意的也不是它糟糕的那部分。我们一团混乱,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指挥室里有德国佬,而正是因为那里面有英国人,那才是我们汤里的老鼠屎。德国佬的飞机可能会回来,有五六架飞机。”

那个年轻人,由于吐露了心中一大堆有些荒谬的胡言乱语,平静了下来,他有些阴郁又漠不关心地思考着德国佬的飞机回来这件事。问题实际上是:他到底能不能忍受飞机回程时可能接连不断地制造该死的噪音?他得真正意识到,对所有的打算和目的来说,这实际上就是个露天的空间。不会有石头碎屑到处乱飞。他本来做好了被铁、钢、铅、铜或者黄铜的碎片边沿击中的准备,但是他可没想到会有该死的石头碎屑从正面砸向房子。他是在伦敦他那可怕的、炼狱般的、糟糕的休假期间想到这件事的,那时候正上演这么肮脏的战争……离婚休假!……麦肯基上尉,任职于格拉摩根郡第二营附属第九连,被准许在十一月十四日到十一月二十九日休假,以便拿到离婚……这回忆似乎是从他身体里迸发出来,带着一声可怕的、巨大的铁皮桶爆裂的声音——每当机枪击碎铁皮桶的时候,这一回忆也会在他脑海中浮现:体内和体外的爆炸,这两件事总是会同时发生。他感觉烟囱管帽快要砸到他脑袋上了。要对那些该死的、穷凶极恶的傻瓜大声喊话来保护自己;如果你可以叫得比机枪还响,你就安全了……这不理智,但是这样可以放松一点!……

“就告诉你一声,他们对我们构不成威胁。”提金斯谨慎地试着继续和麦肯基对话,并发表定论道,“敌军指挥官从他们早餐的培根蛋餐盘旁边密封的信封里读到的是什么,我们都知道。”

他突然想到,关心这个下等阶层的公民的精神稳定是一项军事职责。所以他继续说……随便什么陈词滥调都行,虽让人厌倦,只要能让对方的头脑一直保持运转就行!麦肯基上尉是国王陛下的军官,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是陛下及陛下的陆军部的财产。保护这个家伙是提金斯的职责,正如保证国王陛下的其他任何财产都不受损坏一样。这隐藏在宣誓效忠的誓言里。他继续想道。

军队的噩梦,从组织方面来看,是由我们国家愚蠢的信仰造成的,相信游戏的输赢比场上队员的死活更重要。作为一个国家来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毁灭。我们受到的教育告诉我们,一场板球游戏的输赢比头脑的清醒更加重要,因此那个该死的军需官,就是隔壁补给站管军械器材的那个,认为如果拒绝给他的士兵提供头盔的话,他就能让击球员出局了。游戏就是这么玩的!若是他的,提金斯的,任何一个士兵被杀,军需官都会笑着说,这个游戏的输赢比上场的队员更加重要。当然,如果他让出局的平均次数足够少,他就会得到晋升。在什鲁斯伯里,有个军需官得到的服役优异勋章和作战勋章比法国任何地方正在服役的人都要多,从海边一直到佩罗纳,或者不管我们的战线延伸到哪里。他的成就是抢走了西线部队几乎每一个倒霉的英国兵几个星期的征属津贴。为了纳税人好,当然了。那些可怜得要命的英国兵,他们的孩子没有像样的东西吃,没有衣服穿,他们自己则恼怒不已,满心愤恨。对任何作为作战机器的军队及其纪律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但是那个军需官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浪漫地玩弄着他手下的空军基地的津贴,直到那些宽大的米色纸张在充气白炽灯的灯光下微微发光为止。“然后,”提金斯总结说,“他每从那些可怜的士兵身上克扣出二十五万英镑,就能在他第四条服役优异勋章的绶带上别上一枚勋扣。这游戏的输赢,简单说,比上场的队员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