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10页)

看来,除非我答应做养子,否则我是没法再在伦林家待下去了。现在我已经知道,做他们的养子会把我闷死,而回绝他们后便不可能有别的安排了。于是我当即和鲁勃达成协议。我编了一套谎话,告诉伦林夫妇说,我遇到了一个一生难逢的极好发财机会,跟一个中学时的同窗好友合伙做生意。随后便在一片冷冰冰的气氛中离开了埃文斯顿。伦林太太脸色铁青,对我怒气冲冲,伦林先生本人则冷淡地祝我有好运。不过他还是说,不管怎么样,要是遇到我需要帮助时,尽管来找他。

我在南区黑石大街的一幢房子里租了一间房,要爬四道楼梯,三道铺有一狭条廉价的红地毯,一道是满是裂纹的裸露木板,楼梯上全是灰尘垃圾,我的隔壁就是厕所。这儿离纳尔逊老人院不远,因为我是星期天上午搬的家,安顿好之后还有空闲时间,于是便去探望劳希奶奶。据我看来,她现在已和院里别的老人差不多了,已经失去她原来卓尔不群的独立气概,变得衰弱,脸色近乎深灰,和我见面打招呼时,需要左顾右盼寻找她旧日的神采,仿佛她已把它搁在一旁,记不起放在哪了。她好像也不再记得以前对我有过的怨恨,我们一起在客厅里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来,中间隔着几个默不作声的老人,她向我问道:“那个……那个小的,那个白痴,好吗?”她竟忘掉了乔治的名字,这使我感到震惊。是的,这使我大为惊讶,直到我想起,她和我们一起度过的那段岁月跟她的一生相比,只不过是小小的一段时间,在一条蜿蜒曲折的古老航道两岸,有着多少沼泽和死水啊。也因有一股不愿别人讲起自己真实情况的倔强精神,还因已到一个无论事实或真情都已无济于事的时候——对一个生命垂危的老妇又有什么意义呢?——这看来似乎只是昏花的眼睛见到旧日的神情而已。人离死亡已如此之近,这种情形又能有什么好处呢?这只不过对目睹者有益罢了。因为我们人类有许多理由相信,任何事物对某个人总有利益和好处,甚至是肮脏的泥土、废料和有毒的副产品。化学药品和化学工业的魅力,就在于能使煤灰、炉渣、骨头和粪便都有无穷妙用。可实际上我们远远不能使一切东西都对我们有好处。是的,而且就连真理也会由于与世隔绝和单独囚禁而变得冷漠,它在巴士底狱外面不会存在很久。如果去解救的拥护共和的群众掌握生死大权的话,那它根本就不能存在。劳希奶奶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她只剩下几个月可活了。她那件敖德萨黑色礼服满是油污,已洗得泛白。她像老猫似的呆呆地望着我,也许已不太弄得清我是谁。她把原先在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事,都弄成一团糊涂了,就像斜着眼睛看上一眼似的,虚弱无力,甚至带着婴孩和疯子的神色。这便是我们一直认为那么坚强有力、无法撼动的她!这实在令我大为吃惊。不过我还是认为她的确记得我是谁,她原来的意识并没有失去,只是她那唱盘已处于转得太慢的阶段。我甚至还觉得她很感激我去看她,而且说我现在是她的邻居,得再去看她。可是我没能再去,那年冬天她死于肺炎。

我的新工作打一开始便走下坡路。鲁勃的堂寡嫂是个爱挑剔的女人。她对我很不信任。这位太太——她在店里穿着件斗篷式毛皮大衣,她戴的那顶同样兽皮的帽子,就像是一顶荆冠。一张自知难看因而愁眉苦脸的脸,皮肤很差,嘴唇没有血色——她有胃病,强压住自己的坏脾气。她千方百计不让我施展我的作风,而我这作风是从接待我认为较为上流的顾客中学来的,可她根本不让我接近重要的顾客。在店堂里,她把大小抽屉都上了锁;她不想让我知道货品的成本。她想把我圈在店堂后面,干干打包、包装、衬垫、装框,以及在灯罩上蒙玻璃纸一类的活儿。就这样,我不是在店堂后面干杂活,就是被派到瓦巴希大街一带那些设在统楼面里的小工厂或陶器作坊办琐事。我很快明白,她这是在把我往店门外推。橡胶漆一开始投产,我便成了它的推销员,我想鲁勃也一直有这样的打算。他说店里实际上用不上我,因为我似乎只满足于当个跑腿的,对做生意没有多大兴趣。“我原以为你有点主意,不是个只拿薪水的人,但看来不是那么回事。”他对我说。

“啊,”我说,“鲁勃太太对我有成见。”

“没错,”鲁勃说,“我看出她一直想不让你捞到好处。可问题是你为什么由着她摆布呢?”

现在他减去了我的薪水,只给我佣金。我看我无可奈何,只好接受,随身带着一罐漆乘电车和高架火车四处奔走,到饭店、医院等单位兜售,千方百计想弄到订单。结果销售活动毫无起色,我一点油水也没捞到。银根这么紧,而且我是在跟一班特殊人物打交道。我根据鲁勃太太的引荐去了一些饭店,其实她和他们并不像她自己吹嘘的那么熟识(或者是那些经理在弄清我的来意前不承认认识她)。而且,要想在那些侍者林立、装潢豪华、陈设如王宫的乳白色上等大理石的湖畔饭店后楼梯和工作间里抓住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许多饭店都有自己的油漆承包商,或者是受贿于某人。那些原来的业主由于已经破产,企业就由法院指定的破产产业管理人一手把持,这些管理人本身就参与保险、水电、包办宴席、装饰、酒吧、租地营业,以及其他有关连锁系统中的行业。经理打发你去见油漆承包商,就是要你跑得团团转。他们对我的橡胶漆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我在外部办公室等他们简直等够了,这类会见我无法说是好主意,我很快就看清了这一点。

当时正是隆冬季节,肆虐的天气阴冷刺骨。坐在线路像蜘蛛网似的公交车上,连续数小时在市区各地奔走,由于车内拥挤,密不透气,闷得你昏昏沉沉,傻得像一只火炉边的猫。人恍恍惚惚的,像是堆成一堆的相同的东西,就像是小零件,报纸专栏的字符,建筑物的砖块。坐在车里滚滚向前,你会感到,有一种变成绕不完线的线轴和卷不完布的卷筒的危险。总之,要是乘车没有什么目的,就会有这样的感觉。如果有几缕从车窗上抹去灰尘的水迹处透进的阳光,对大脑来说,这甚至有可能比那些难以清除、令人不快的乌黑霉斑还要让人难受。没有城市就没有文明,可是没有文明的城市会怎么样呢?让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互相之间不发生关系,这是一种非人状况。不过,这是不可能的。沉闷能产生自己的火焰,因此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