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11/14页)
西蒙从不会受这类念头的困扰。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只想到要有所收获。这是他唯一关心的。像岩石中流出的水,像荒山中挖出的石油和铁矿,这就是钱。要不是为这个,人类不会甘愿去那些地方:那些不毛之地,纽芬兰岛,旱得龟裂的土地,以及被采自得克萨斯或伊朗的燃料烟灰染黑的南极冰川。
我们邀的几位商人叫赫拉皮克、德罗兹和马图辛斯基。我们在他们的货棚里找到了他们,有的在教堂附近,有的在殡仪馆附近,也有在运货途中找到的。他们是论吨论袋卖煤的;他们都有带棚栏的运煤车或者是自动倾卸卡车。你必须赢得他们的信任,说服他们,招待他们,给予特别的照顾,奉承他们,开开玩笑,告诉他们矿脉的秘密,胡诌些关于热量单位和含灰率等似是而非的技术资料。哈贝对付他们很有办法,他是一位颇有才智的商业行家,水平跟船具商人不相上下;他的酒量跟他们一样大,杯杯对敬,而且很有成效。终因受到削价和任凭挑选的诱惑,他们都开始来我们煤场进货了。
为了打开销路,西蒙自己也跑了几趟买卖。他还叫我去唐人街散发传单,大肆宣传最受开洗衣店的中国人赞赏的焦炭,渐渐地招徕了一些顾客。他还跑遍全市,要他的新亲戚订货。查理叔叔也把生意给了他,于是买卖渐渐好了起来。
西蒙还逐渐摸清了怎样在政治上做文章的门路——取得了向市政府的生意投标的地位——他去拜访政客的走卒,跟警察搞得像亲兄弟,他还跟巡官队长之流交游,也跟律师、地产商来往,他还结交赌棍、赌注登记经纪人以及各色兼做合法买卖、财力雄厚的人物。在汽车司机和高空电线维修工人罢工期间,他请警局派警车护送他的两辆运煤卡车,以免被罢工工人把煤倾倒在大街上。我得坐在警察局里等他来电话,通知警察我们的煤车何时从煤场出发,这是我第一回合法地坐在这个地方,在巨大的社会细胞质内部,从黑暗走向光明。可是这个西区分局暗无天日!黑暗异常。它乱七八糟,弊病重重,千疮百孔,脓血横流。这些身材不行、面貌不正的人,有的弯腰曲背,有的蹒跚而行,有的大步流星,有的两眼定神,有的贪生怕死,有的俯首听命,有的什么也不在乎——这是些用不完的、多余过剩的人类原料——你不禁会感到惊异,这一切原料都生为人类,具有人形,却鱼龙混杂,不加选择。也别忘了警方的丑恶勾当,榨取油水,非法体罚。而这还不是闹市区的大新门警察总局,只不过是个街区的小分局而已。
西蒙跟中尉警官纳佐的交情颇深,一则他也是麦格纳斯家的女婿,二则因为他自己要这么做。很少有人看上去能像他那样五官端正、和蔼可亲。我猜不透他是怎么保持住这副神态的。一个警察,即使在友好地跟你开玩笑时,也会像逮捕人一样抓住你的肩膀。他那双手已经练成一双铁掌。在某些方面,纳佐中尉依然保持着瓦伦蒂诺[21]的风度,尽管他体态肥胖,脸部已缺乏弹性,像睡觉时压的皱痕或指印等都很难消失。我们经常跟他一起去巴丽之家聚餐——一共五个人,后来我带露西·麦格纳斯去了,变成六个人——我们吃意大利细面条、鸡肝,喝晶莹闪亮的勃艮第葡萄酒或香槟酒。这位中尉,他朝四周打量着,活像个从一家好得多的夜总会前来察访的司仪。他的太太则好像一个缓刑女犯。跟一个中尉警官坐在一起,人人都免不了多少有点这种样子,就连他的妻子也不例外。他是个意大利人,依然带有某些古代帝王的气派。他们许多人都这样。权力的背后必须有死亡。砍下马萨尼埃洛[22]的脑袋,吊死众多海军将领,像纳尔逊勋爵[23]在那不勒斯港干的那样。我认为应该这样来看待中尉那张平静和蔼的面孔,现在他正坐在巴丽之家那令人愉快的喧哗声中,观赏着维洛兹和约兰德或者是那些几乎一丝不挂的少女,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跳些什么,只是撩拨起这些忙人的欲火,使他们的淫乐达到顶点。不管怎么说,这家夜总会还是一流的。西蒙和夏洛特是这儿的常客,他们很精明,因为在那儿可以搞到内幕消息,还可以有许多公众生活和生意上的交往,闪光灯一亮,还有人给他们拍下各种照片,有正在开怀大笑的,有头戴纸帽、身披纸带搂抱着胡闹的,或者是有位重要人物出现在他们的桌子上,一个穿袒胸晚礼服的歌女迷人地露出漂亮的牙齿,或者是有位董事长正在干杯。
西蒙很快就认识到这种密切交往对生意的重要性。美国大总统不就是因为斯大林头两天没有笑脸而在雅尔塔度过几个不眠之夜吗?对那种既不为诱惑所动又不以友爱原则进行交易的人,他感到难以对付,不得不以娱乐和友好气氛来调和一下那些没法使大家都很愉快的决定,至少显出点个性的光彩还是有帮助的。这方面西蒙心里还是很清楚的,怎么讨人喜欢,怎样跟处境相同的人秘而不宣地达成协议。
仲夏时节我依然跟他在一起。那是他最困难的时候,他惶惶不可终日地害怕自己会破产。我敢肯定,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害怕麦格纳斯家的人,他被自己所背的担子吓坏了。所以在那几个月里,我大多数时间都跟他在一起。虽不敢自夸我们从未这般亲密过——他总是固执地把自己最隐秘的想法深藏在心底——不过我们从来没有像这样形影不离过。从清新爽朗的早晨到肮脏昏暗的傍晚,我一路驱车跟他同行,前往他的各个目的地——闹市区、工会总部、银行、夏洛特为她罗比叔叔经管的南水营业处,以及麦格纳斯家的厨房,我们在那儿停下来向黑人厨子要三明治吃,或者去他们安置有婚床的后屋——这场婚事仍属秘密,只有近亲知道。房门一开,显露出让他挨受着沉重生活的安乐窝。这房间是为他和夏洛特重新布置的,丝绸灯罩的台灯、床边铺着羊毛毯,窗帘遮住了窗外后巷的难看景物——就像在一座大宅里用来挡住运河的臭气一样。床上铺着软缎床罩,长垫枕上还放着备用枕。
为了少走几步,西蒙就踩在床上跨向衣橱。他把换下来的衣服随手一放或一扔,鞋子往角落一踢了事,用内衣擦干光身子上的汗水。有时候,他一天得换三四次衣服;另一些时候,他会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不言不语地一坐几小时,然后站起来说:“我们出去转转。”
有时候他并不回家换衣服,而是开车去湖边。
我们常去已故局长喜欢的北街的湖边游泳。那时局长漂浮在水面,我就往他嘴里塞香烟。西蒙一头跳进水中,两腿随意伸开,笨拙地抱着双臂,我真担心他会让自己就这样沉进水中,不想再活着浮上来了,他这是仿佛想领略一下沉在水底的滋味和好处。他冒出水面时面容憔悴,有气无力地不住喘气,脸色憋得紫红。我心里明白,沉下去不再浮上来,对他具有多大的诱惑力啊。即使他没有泄露出这种半真半假的心意,他时而露出水面,时而潜入水中,满脸忧郁,一头粗发平贴头皮,以老练的动作在水中游着。湖水旋转着涌向湖岸,又折回头来,把黑沉沉的漩涡带向远方的地平线,在炎热的天空中构筑了一串阴凉明净的幻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