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45/127页)
她闭上了眼睛,听到他在放声大笑,这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声音。她急忙睁开眼睛,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冷酷,只有笑容。
“我的动机,达格妮?你难道不认为是最简单的一种——一时心血来潮吗?”
不,她想道,不,不是,否则他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无忧无虑的快活不属于不负责任的蠢人,随波逐流的人也达不到这样平和纯净的心境。只有最深刻、最严肃的思考,才会产生这样的笑声。
看着他伸展在自己脚下的身体,她几乎没动一点感情,这让她看到了回到脑海的记忆:黑色的睡衣紧贴着他修长的身体,敞开的领口露出了年轻、平滑、阳光晒过的肌肤——她想起了那个日出时,穿着黑衣黑裤躺在自己身边的人。那时,她曾经为拥有了他的身体感觉到了一种骄傲,她现在依然能感觉得到。她突然清晰地想起他们的那些极度亲密的举止。现在,那记忆本该很刺目才对,可却一点也不。依旧是没有后悔,拿它没有一点办法的骄傲,这感情没有力量能再打动她,而她也没办法将它抹掉。
说不清为什么,一种令她吃惊的感觉使她联想到,自己最近也体会到了他的那种至高无上的快乐。
“弗兰西斯科,”她轻声地说道,“我们都喜欢理查德·哈利的音乐……”
“我依旧喜欢。”
“你见过他吗?”
“见过,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他是否写过一首第五协奏曲?”
他完全地愣在那里。她曾觉得他不会为任何事情所动,但他不是。不过她还是猜不出,为什么在她说过的所有事情当中,这是头一件能够打动他的事?转瞬之间,他用平稳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会觉得他写过?”
“呃,他写过吗?”
“你知道只有四首哈利协奏曲。”
“是的,但我想弄清他是不是又写了一个?”
“他已经停止创作了。”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问?”
“只是那么一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很久没见过他了。你是怎么觉得会有一个第五协奏曲呢?”
“我没说有,只是好奇而已。”
“你刚才怎么想起理查德·哈利来了?”
“因为”——她感到自己的控制出现了裂口,“因为我的脑子没法从理查德·哈利的音乐一下子蹦到……吉尔伯特·威尔夫人。”
他如释重负地大笑起来,“哦,是那个?顺便说一句,如果你一直留意我在公开场合的行踪,就没发现吉尔伯特·威尔夫人所讲的故事里,有个可笑的小纰漏么?”
“我不看那些东西。”
“你应该看。她的描述美极了,在我安第斯山的别墅里,她和我一起度过了去年的新年前夜,月光照在山巅,鲜红的花儿攀在爬进窗户的枝头。这画面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吗?”
她安静地说:“是我该去问你这个问题,可是我不会问的。”
“哦,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只是去年的新年前夜,我是在得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在塔格特泛陆运输公司圣塞巴斯帝安铁路的开线典礼上主持仪式,尽管你不去出席那样的场合,也应该记得。我的胳膊搂着你哥哥詹姆斯和沃伦·伯伊勒先生,一起照了相。”
她吁了口气,想起的确是这样,也想起她在报纸上看到过威尔夫人的故事。
“弗兰西斯科,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笑了起来,“你自己下结论吧……达格妮,”——他的神色很严肃——“你为什么想到哈利写了第五协奏曲?怎么不是新的交响曲或歌剧?为什么偏偏是协奏曲?”
“为什么这会让你烦恼呢?”
“没有,”他继续柔声地说道,“我依然喜爱他的音乐,达格妮。”接着,他又换了轻佻的语气,“不过它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我们这个年代有另外一种娱乐。”
他翻了个身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脑后,似乎正在看屋顶放映着的闹剧电影。
“达格妮,你难道不喜欢看墨西哥在圣塞巴斯帝安矿上的可观表现吗?你看过他们政府的讲话和他们报纸的社论没有?他们说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欺骗了他们。他们指望着夺到一座成功的矿藏,我没有权力那样让他们失望。你看到那个猥亵的小官僚想让他们告我了么?”
他大笑起来,彻底平躺在地上,两只胳膊和身体摆成十字平平地伸开,他看上去心无城府,轻松而年轻。
“这值得我花任何代价,我看得起这出戏。如果这是我有意安排的,我就把尼禄皇帝的纪录比下去了。烧掉一座城市和掀起地狱的盖子让人们去看,又该怎么比呢?”
他起身捡了几颗弹子,坐在那里,把它们放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摇晃着,弹子碰撞着,发出玉石才有的柔和、清脆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玩弹子并不是他固有的嗜好,而是让他安静不下来,他不可能安静很长时间。
“墨西哥政府已经签发了一份宣告,”他说道,“要求它的人民保持耐心,再多克服一下困难。看来圣塞巴斯帝安的铜矿财富是中央计划委员会计划中的一部分,以此提高所有人的生活水平,让所有的男女老少都能在每个星期日吃上烤猪肉。现在,这些制订计划的人让他们的人民不要去指责政府,要去指责富人的邪恶,因为我摇身一变,成了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而不是想象中的贪婪的资本家。他们问的是,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会让他们失望呢?嗯,的确,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她留意到他用手指玩弹子的样子,他正在凝望着有些严峻的远方,并非是有意识地玩,但她可以肯定,那动作也许作为一种反差,对他反而是一种安慰。他的手指缓缓地移动,享受般地感触着玉石的质地。这不仅没有让她觉得很粗浅,反而奇怪地吸引着她——就好像,她突然想到,感性根本不是物质上的,而是来自精神上的细微差别。
“他们不知道的还不止于此,”他说,“他们想知道得更多,有个给圣塞巴斯帝安工人的住房协定,花费达八百万美元。钢结构的房子,配有下水、供电和制冷,还有一所学校、一座教堂、一个医院,和一个电影院。这个协定是针对那些住在用浮木和废弃罐头搭成的小屋的人。作为建造它的回报,我可以保全性命逃出去,这还幸亏因为我不是墨西哥本国人。那个工人的协定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是国家住宅进步的范例。哼,那些钢结构的房子用的主要是厚纸板,涂了一层上好的防虫油漆,再多一年都撑不下来。下水管道——还有我们的采矿设备——是从经销商那里采购的,他们的主要货源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和里约热内卢的城市垃圾。我估计那些管子还有五个月的寿命,电力系统大约是六个月。在海拔四千英尺高的石头山上,我们为墨西哥升级建造的绝妙公路坚持不了一两个冬天,用的是廉价水泥,没有路基,急转弯处的护栏只是涂了油漆的隔板,就等着来一次大的山体滑坡吧。教堂嘛,我觉得可以留得住,他们会用得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