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吉丁(第2/78页)
“什么事?”
“你出去的时候,系主任打电话来找过你。”
仅此一次,她期待他会流露出某种情感,这“某种情感”可能是要目睹他崩溃的意思。她不知道到底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能驱使她,让她想看着他垮掉。
“电话是谁打来的?”他问。
“系主任。”她不太肯定地重复了一遍,“是系主任通过他的秘书转达的。”她补充了一句,试图找回点勇气。
“是吗?”
“她在电话里说,要你一回来就马上去见系主任。”
“那谢谢你了。”
“你猜他现在找你要干什么?”
“不知道。”
他的回答是“不知道”,可她分明听见他说“我才不在乎呢”,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顺便告诉你一声,彼得今天就要毕业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是今天吗?噢,是今天。”
“今天可是我大喜的日子。是我当牛做马、辛辛苦苦供儿子上完大学的日子。不是我在这儿诉苦,我可不是那种爱叫委屈的人。我家彼得确实是个出色的孩子。”
她挺着胸脯站在那儿,浆洗过的硬挺的棉布衣裙紧紧地裹着她矮小而壮实的身躯,仿佛要将她身上的脂肪挤到两臂和小腿上去。
“当然了,”她接着自己最喜爱的话题说,“我可不是爱吹牛的人。当妈妈的,有的人是幸运的,有的就不行。各是各的命。打今儿起,你就瞧我家彼得的吧。我可不想让我的儿子打工累死。为了我儿子取得的任何小小的成功,我都得感谢上帝。话又说回来,如果这孩子不是这个国家最棒的建筑师,那他的妈妈倒要问问是为什么了!”
他抬脚想走开。
“看我,跟你唠叨这些干什么!”她愉快地说,“你得赶紧换衣服,系主任在等着你。”
她目送他穿过屏风,他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整洁的客厅里。在这座房子里,他总让她感到不舒服,那是一种含糊的、说不清楚的感觉,仿佛随时会看到他挥拳捣烂她的咖啡桌,打破她的中国陶瓷花瓶,甚至砸碎她那镶框的照片似的。他从未表现出如此的倾向,但她却一直期待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洛克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四壁的白色使房间显得格外开阔、明亮而耀眼。吉丁太太从不曾感到洛克在此生活过。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除了仅有的几样必需品之外,他未添置过一样东西:既没有照片,也没有棒球队获胜的锦旗。总之丝毫没有一点令人振奋的修饰过的痕迹。除了衣物和设计草图以外,他没有带来任何东西。衣服太少,设计方案又太多,他把设计方案高高地堆在角落,她时常会有种错觉,以为生活在那里的是他的画,而不是他本人。
洛克此时正走向自己的画作,它们是他首先要打包的。他站在那儿,注视着眼前宽幅的图纸,拿起其中的一幅草图,又拿起另一幅,然后放下,接着拿起另一幅。
他设计方案中的建筑物还从未在地球上露过脸。它们就像是那从未见过其他建筑的最早的人类所建造的房子。房屋的每一处构造都是出于必要,而不像是曾经有工匠蹲踞其上、苦思冥想,或受自己的意念支配,或根据书本的描绘而把门窗、梁柱等拼合起来。它们像是源自于地球的某种生命力,完整、得体而不容撼动。绘制过这些轻快线条的双手还不够成熟,但似乎没有一根线条是多余的,必要的平面没有一处缺陷。只有看着这些房屋,明白了设计者是花费了怎样的精力、运用了多么复杂的技巧和经过了多少紧张的思考时,你才能真正感受到它们在构造上的简约和质朴。没有任何一种普遍规律能够支配其中的任何具体细节。草图中的建筑物不属于古典风格——既不是哥特式的,也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它们只属于霍华德·洛克本人。
他停下来,看着其中的一幅素描。那是一幅从未令他满意过的作品,是作为课余练习而设计的。每当他发现某个特别的场所,驻足去思考什么样的建筑物才适合于此时,他便常常会有类似的创作。曾经有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对着这些草图凝神沉思,唯恐有缺漏或把握不到位的地方。现在这么匆匆扫视一眼,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设计中的瑕疵。
他将草图愤然往桌上一甩,俯下身去,在自己整洁的素描上狠狠地画上一道一道的直线。他不时地停下来,站直了身子审视草图,指尖压在上面,仿佛是手指握住了上面的建筑。他十指修长,筋脉突起,指关节粗大。
这样过了有一个小时,他听见有人敲门。
“进来!”他大声喊道,手并没有停下来。
“洛克先生!”吉丁太太气喘吁吁,站在门口瞪着他,“你究竟在干什么呀?”
他转身看着她,竭力回忆她是谁。
“系主任怎么办?他可一直在等着你呢!”她惋惜道。
“噢,对了,我忘了。”
“怎么?你……忘了?”
“是呀。”他的语气中透着不解,反倒惊讶于她的大惊小怪了。
“哎!我只能说你是活该!”她激动地说,“你真是咎由自取!毕业典礼四点半就要开始了,你想主任哪还有时间会见你?”
“我马上就去,吉丁太太。”
促使她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不单单是好奇。那是她的一块心病:她担心校委会撤销对洛克的处理决定。他走进大厅尽头的洗手间,她则站在一边看。他洗了手,把蓬松的直发整理得有了点样子,然后走出来,上了楼梯。这时她这才意识到他要离开。
“洛克先生!你该不会就这样出去吧?”她指指他的衣服,喘着气说。
“怎么不行?”
“他可是你的系主任啊!”
“吉丁太太,他不再是我的系主任了。”
她着实吃惊,他说得若无其事,好像他很高兴似的。
斯坦顿理工学院矗立在一个小山包上,那圆齿状花边雉堞的围墙像是给山下延伸的城市戴上了一顶王冠。学院如同中世纪的堡垒,拦腰嫁接了一座哥特式大教堂。叫它堡垒,可真是名副其实:结实的砖墙上有几道狭缝,其宽窄仅够安置岗哨,城墙后面可供守城的弓箭手作藏身之用,拐角的塔楼上可以往下泼洒滚烫的油——从而攻击入侵的敌人——假如这种紧急情况真的出现的话。大教堂高居其上,闪耀着丝带般的光辉,犹如一条脆弱的防线,要去面对它的两大敌人:阳光和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