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吉丁(第6/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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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们,建筑是门伟大的艺术,它建立在宇宙两大原理的基础上,这两大原理就是美与实用。从广义上讲,它们只是永恒的三位一体——真、善、美当中的一部分。真,用来对待我们的艺术传统;善,用来对待我们所服务的对象;美,是所有艺术家竞相崇拜的女神,她可以是一位可爱的女子或者是一座建筑。……嗯,是这样的……总之,我想对你们这些即将开始建筑生涯的人说,你们是一宗神圣的文化遗产的保管人……是的……所以,请勇往直前,直面人生,以永恒的三位一体武装自己——以勇气和洞察力,以我们伟大的学院所秉承的原则武装自己。愿你们都能恪尽职守,既不要成为过去的奴隶,也不要成为为了一己私利而张扬所谓独创性的暴发户,那种态度只是无知的虚荣;愿你们前程似锦,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能在历史的长河里留下足迹。”
盖伊·弗兰肯举起右手夸张地挥手致意,以戏剧性的动作结束了他的演说。不拘礼节,但又透着神气,是盖伊一贯的作风。宽敞的大厅在掌声和赞许声中充满了勃勃生机。
人山人海,成千上万张洋溢着汗水和热情的年轻面孔,庄重地仰视盖伊·弗兰肯的讲坛,长达四十五分钟之久。在这张讲台上的盖伊·弗兰肯作为斯坦顿理工学院毕业典礼的发言人,是专程从纽约临时赶来的;他来自赫赫有名的弗兰肯-海耶建筑师事务所,是美国建筑师行会的副主席,美国建筑业指导协会主席;是美国文学艺术学院成员,国家美术委员会成员,纽约工艺联合会秘书;是法兰西荣誉军团骑士,该勋章由英国政府、比利时政府、摩纳哥政府和暹罗(1)政府联合授予;还是斯坦顿理工学院最了不起的毕业生,曾设计过纽约市著名的弗林克国家银行大楼,大楼人行道上方二十五层楼的楼顶上,有一座哈得里安王陵的小型复制品,里面装有用玻璃和美国通用电气公司的优质灯泡制成的防风火炬。
盖伊·弗兰肯步下讲坛,他对自己的时间和行动总能拿捏得很准确。他中等身材,不是特别肥胖,只是不幸有些发福的迹象。他知道,没人能猜出他的实际年龄,他已经五十一岁了。他脸上没有一道皱纹或一根线条,而是球与圆、拱形与椭圆的巧妙组合,明亮的双目闪着机智的光芒。他的着装体现出一位艺术家对于细节的刻意追求。当他走下台阶时,心中希望这是一所综合性大学。
他想,眼前的大厅就是一种杰出的建筑艺术样本,只是今天拥挤的人群,加之被忽略的通风问题,使它显得有点古板和沉闷。尽管如此,这座大厅还是有许多可引以为豪的地方:绿色的大理石墙裙,漆成金色的科林斯式铸铁圆柱,以及墙壁上镀金的水果花环,特别是那些菠萝,盖伊·弗兰肯心想,它们很好地经受了岁月的考验。这是很感人的,盖伊·弗兰肯想,是我在二十年前建造了这座附属建筑和这座大厅;而今,我又站在这里。
大厅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的身体挤在一起,一张张面孔紧挨着,乍一看,无法分得清哪张脸属于哪个身体。人群仿佛一块混杂了无数手臂、肩膀和胸腹的柔软的、颤动着的肉冻。攒动的人头中,有一个是属于彼得·吉丁的,它苍白而漂亮,拥有黑色的头发。
他坐在前排,竭力使自己的眼睛不离开讲坛,因为他心里清楚,此刻,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而且稍后还会注视他。他并未回头,但这种处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却从未离开过他。他黑色的双眸透出机警和睿智,嘴角向上弯起,唇线的轮廓完美无缺,恰似一弯新月。一抹微笑使他显得高尚、慷慨而又充满热情。他的头颅具有某种古典的完美,美在颅骨的形状,美在他凹陷得恰到好处的太阳穴上那一缕黑色的自然弯曲的鬈发。他高扬着头,那神气就像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美,但别人还不知道似的。他就是彼得·吉丁,斯坦顿理工学院的学生明星,学生会主席,校田径队队长,最重要的大学生联谊会的成员,被推举出来的校园最受欢迎人物。
吉丁心想,这么多人在此看他毕业,他竭力估算着这座大厅的容量。这儿的每个人都清楚他的学业记录,而今没有哪个人能与他抗衡。噢,对了,他有过一个叫史林克的对手。史林克曾经和他有过一阵顽强的竞争,不过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他已经将其打败。以前他拼命地苦学,因为他想打败史林克。今天他没有对手了……然后,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堕,进入嗓子眼,又到了胃里,那是一种冰冷而空洞的东西,下坠的过程始终伴随着这样的感觉:不是顾虑,而是某种提示或者疑问,问他是不是真有那么了不起,就像这个光荣的日子即将宣布的那样!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史林克,他看到了:史林克黄黄的脸上架着副镀金的眼镜。彼得亲热地凝望着他,心下顿感释然和放松,同时也充满了感激之情。很显然,在外表和能力上,史林克无法与他匹敌,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他永远都能打败史林克,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史林克;他不会让任何人取得他所不能取得的成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会有理由让他们瞩目的。他能感受得到周围人们的灼热呼吸和热切期待,就像在期待一针兴奋剂。活着真精彩,彼得·吉丁心想。
他的头开始有点眩晕。这是一种愉快的感觉,这种感觉支撑着他,他精神恍惚,既无法抗拒,又记不清楚是怎样登上讲坛对着所有面孔的。他站在那里,修长、整洁而强壮,一副典型的运动员体型。他站着,任凭人们如潮的欢呼声汹涌而来。他在这股轰鸣中得知他已经从这所大学载誉毕业,美国建筑师行会向他颁发了一枚金质奖章,并且他还获得了由美国建筑业指导协会颁发的巴黎大奖——一份巴黎艺术学院的四年奖学金。
后来,他与人们握手,一边用一卷羊皮纸文稿的边角刮着脸上的汗水,不断点头、微笑,在宽大的黑色学士服下面有些透不过气来,心里希望人们没有注意到他的妈妈——她此时正用手臂抱着他,激动地抽噎着。校长握了握他的手,用无比洪亮的声音说:“孩子,斯坦顿理工学院以你为荣!”系主任握着他的手,一再说:“……你有一片灿烂的前程啊……前途辉煌呀……前程似锦呐……”彼得金教授握了握他的手,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将发现这是绝对完美的体验。譬如我吧,当我修建皮珀第邮局时,我就有过这种体验……”吉丁并未听完其余的话,因为皮珀第邮局的故事他已听过无数次了。那个故事人尽皆知:那是彼得金教授在为了忠于教职而放弃自己执业之前建造的唯一建筑。对于吉丁的毕业设计——美术宫殿,人们说了很多。可这一刻,他无论如何都记不起那是一个怎样的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