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26/79页)

周末,他会从城里消失。并不经常发生这样的事,而是一个月有那么一两次。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吉丁太太很着急,可是也没有对此提出质疑。她怀疑他在什么地方有个女人,而且还不是一个好女人,要不然他对这个话题就不会表现得那么愁容满面了。吉丁太太发现自己希望他已落入最坏、最贪婪的坏女人魔掌之中,并希望这个女人有足够的头脑逼他娶她。

他待在一间圆木小屋里——是租的,在一个不出名的偏僻小村子里。在这间小屋里,他置办了颜料、画笔和帆布。他在山中作画来消磨时光。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想起了少年时代未实现的抱负——他的母亲把它从他的心中挤干了,使他走上了建筑的道路。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那种冲动竟然变得不可抗拒。他只是找到了这个小屋,并且喜欢到那儿去。

他不能说他喜欢画画。那既算不上乐趣,也算不上消遣,而是一种自我折磨,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那些都不重要。他坐在一只帆布凳上,前面支着一个小画架,遥望空旷绵延的群山,注目树林和天空。他要表达的唯一思想是心中深藏着的隐痛——对于周围景象的恭顺而难以忍受的亲切,以及表达它那种紧张而无力的方式。他继续着,尝试着。他看着帆布,知道在那幼稚的粗糙里,什么也没有捕捉到。那并不重要。又没有人要看它们。他把它们小心地堆在小屋的一个角落里,在他返城之前,他把门锁上。此中并无乐趣可言,没有自豪,更没有解决之道。当他独自坐在画架前时,只有一种平静的感觉。

他努力地不去想埃斯沃斯·托黑。一种模糊的直觉告诉他,只要不触及这个话题,他就能够维持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安全感。托黑对他的行为只会有一种解释,可是他宁愿不说出来。

托黑已经疏远了他。他们见面的间隔在逐渐加长。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告诉自己说托黑太忙。托黑在报纸上不发表有关他的评论,而是保持沉默,这令他难以理解。他告诉自己说托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写。关于“世纪征程”,托黑的评价对他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他告诉自己说他的作品就配得到这样的评价。他接受了任何指责。他还能够怀疑自己。但他不能怀疑托黑。

是奈尔·杜蒙特强迫他再次想到了托黑。奈尔·杜蒙特气急败坏地谈论世界局势,说到徒然的怨天尤人,说到生存原则的改变,以及适应性和讲求实际的重要性。吉丁从那冗长混乱的话语中推断出,正如他们已经清楚的,商业性的局面结束了,政府会接管,不管你情不情愿,建筑行业即将灭亡,而政府很快便会成为唯一的建筑者,所以如果他们想插手的话,还是现在就插手比较好。“看看高登·L·普利斯科特,”奈尔·杜蒙特说,“他在安居工程和邮局建设中找到了愉快的垄断差事。看一看奥古斯特·韦伯,他也正往这个行业中挤呢。”

吉丁没有回答。奈尔·杜蒙特把自己尚未忏悔过的想法一股脑儿抛给他。他早就清楚他很快就要面临这个问题了,但却竭力推迟那个时刻的到来。

他不愿想起科特兰德家园的事情。

科特兰德家园是政府打算在爱斯托利亚兴建的一个安居工程,位置就在东河边上,本来的计划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廉租房实验,以便为全国、全世界提供一个样本。吉丁听建筑师们谈论这件事有一年多了。经费已经批了下来,地方也选好了,只是建筑师还没有选好。吉丁不愿承认他是多么想得到科特兰德这个设计项目,而得到它的可能性又是多么渺茫。

“听我说,彼得,我们最好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奈尔·杜蒙特说,“朋友,我们正在走下坡路,而你也清楚这一点。好吧,仰仗着你的声望,我们能再挺上一两年。可是然后呢?那并不是我们的过错。只是因为私营企业不景气,而且以后还要更不景气。这是个历史发展的阶段,是未来的浪潮。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趁有能力的时候置办好冲浪板。现在就有一个结实牢靠的冲浪板在等待着聪明伶俐的男孩去拿呢,科特兰德家园。”

现在,他听见这个词被说了出来。他奇怪为什么那名字听起来就像捂住的门铃发出的声音;仿佛那个声音的开合已形成一个连续不断的序列,他不可能将它停下来。

“你是什么意思,奈尔?”

“科特兰德家园。埃斯沃斯·托黑。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奈尔,我……”

“你怎么了,彼得?听我说,人家都在谈论这件事呢。谁都说,如果是托黑特别偏爱的人,像你这样的,就能得到科特兰德家园这样的设计项目。”他咬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就是那样,而且谁都不理解你在等什么。你知道,负责这个项目的人是你的朋友埃斯沃斯。”

“这不是真的。不会是他。他并没有正式的官职。他从没担任过任何官职。”

“你在骗谁?每个部门里的重要人物都是他的人。该死,不知道他是怎么打进去的!可是他的确打进去了。怎么了,彼得?你是害怕求埃斯沃斯帮忙吗?”

只有这条路了,吉丁心想,现在没有退路了。他不能向自己承认他不敢去求埃斯沃斯。

“不。”他说,声音听起来很迟钝,“我不是怕。奈尔。我会……好吧。奈尔。我会找埃斯沃斯谈。”

埃斯沃斯摊开四肢坐在一张沙发上,身穿一件晨袍。他的身体摆成一个懒散的X形——胳膊顺着靠垫的两边伸过头顶,两腿张开,像一把巨大的叉子。他的晨袍是用真丝做的,上面印着科蒂牌搽脸粉的商标图案——黄色背景上的白色粉扑:看起来大胆而快活,纯粹的傻气中透着无上的优雅。在晨袍下面,托黑穿着葱绿色的亚麻睡衣裤。睡裤松垮地堆在他细瘦的脚踝周围。

吉丁心想,起居室过分讲究的样子像极了托黑,他身后的墙上只挂着一幅出自名家的油画——房间其余的地方都不起眼,如同小修道院一般。不,他想,就像是流放中的国王的避难所,藐视和嘲笑着一切物质上的炫耀。

托黑的目光是高兴、热情和令人鼓舞的。托黑是亲自接的电话,并立刻答应了他的约会。吉丁想:受到像这样非正式的接待很好。我还怕什么呢?我还有什么疑虑?我们是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