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38/79页)
洛克坐在那里,看着街对面那一串串废墟。
“霍华德,要拆。通通都拆除。夷为平地。这块我管不着的地方将由一座公园和华纳德大楼取而代之……纽约最出色的建筑都被浪费掉了,因为它们彼此紧挨着,挤在街道上,人们看不到它们。但人们将看见我的大楼。它会改造整个街区。让别人仿而效之。位置不好,他们会这么说吧?好位置是谁造就的?他们会亲眼目睹。当这个城市再一次生机勃勃时,这儿可以变成纽约新的中心。当《纽约旗帜报》还是四流报纸的时候我就谋划好了。我并没有算错吧,啊?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霍华德,那是我为我的一生所设计的一座纪念碑。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办公室时所说的话吗?对我生活的陈述。我的过去有我所不喜欢的东西。可是所有那些让我引以为豪的东西都会留存下来。我死之后,这幢大楼就是盖尔·华纳德……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找到合适的建筑师的。我当时并不知道他远远不止是我雇用的建筑师。我很高兴事情能有这样的结果。那是一种奖赏。仿佛它已经被原谅了。我最后的最伟大的成就也是你最伟大的成就。它将不仅仅是我的纪念碑,而且是我送给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的一份厚礼。别皱眉头,你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正是那样的。看看街对面那幅可怕的景象。我想坐在这儿,观看你看着它时的神态。那正是我们要毁灭的东西——你和我要毁灭的东西。那正是它将来矗立的地方——由霍华德·洛克所建筑的华纳德大楼。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在等待它。从你出生的那天起,你就一直在等待这个伟大的机遇。它就在那里,霍华德,就在街道对面。它是你的——我送给你的。”
10
雨已经停了,可是彼得·吉丁希望它还会下起来。人行道上的雨水泛着光。建筑物的墙壁上喷上了几大片污迹,似乎这些不是从天而降的雨水,而更像是城市出的一身冷汗。空气因那提前到来的黑暗而变得格外沉重,就像未老先衰一样令人不安,从窗户里透出模糊的黄色灯光。吉丁并没有淋着雨,可是他感觉浑身湿透了,寒彻肺腑。
他早早就离开了事务所,步行着回家。办公室给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如往常给他的感觉一样。他只能在夜晚时找到那种现实感,他鬼鬼祟祟地摸到洛克的公寓。他并不是偷偷进去的,也没有鬼鬼祟祟,他这样愤怒地对自己说——可他心里清楚,事实就是那样。尽管他像办正事的人一样穿过恩瑞特公寓的大厅,乘坐电梯上楼。那是那种模糊的焦虑,是那种想瞥一眼周围每一个人的脸的冲动,是那种害怕被人认出来的恐惧;那是一种无名的犯罪感,不是针对任何人的,然而却比有受害者更为恐怖。
他从洛克那里拿来科特兰德工程每一个细节的草图——再让他自己的制图师把它们转成施工图。他倾听着洛克的教导,默记着对付每一条反对意见的论据。他就像一台录音机一样录入。然后,当他向制图师们解释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播放一张碟片。他并不介意。他什么问题都不提。
此刻,他慢慢地走着,穿过弥漫着不会落下的雨的街道。他抬头仰视,看着本该是那些熟悉建筑的那片空白。那看起来不像是雾或者云,而像是进行了一种巨大而无声的破坏之后的一大块灰蒙蒙的天空。看见建筑物在天空中消失总会令他感到不安。他继续走着,低头看着脚下。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鞋。他知道他肯定见过那个女人的脸,自我保护的直觉让他把视线猛地扭开,有意识地又打量起那双鞋。那是一双平底的棕色牛皮鞋,舒服得有些让人不悦,在泥泞的人行道上闪着过于惹眼的光泽,全然没把雨水和美感放在眼里。他的目光掠过那棕色的裙子;掠过那剪裁得体的上衣——那裙子和上衣如同制服一样奢华,一样冷漠;掠过那只戴着昂贵手套的手,手套的一个指头上有个洞;掠过西装上衣的翻领上一个十分可笑的装饰——一个穿着红色搪瓷短裤的罗圈腿墨西哥人——笨拙地赶时髦似的粘在那儿;掠过她薄薄的嘴唇,那副眼镜,那双眼睛。
“凯蒂。”他说。
她站在一家书店的橱窗前。她的目光在他与她一直查看的一个书名之间摇摆了一下;接着,她脸上漾起一个微笑,分明是认出来了。然后,那目光又回到了那本书的标题上去,完成先前的那个动作,并做了笔记。之后,她的视线才回到吉丁身上。她的微笑是愉悦的:不是努力克服痛苦,也没有热情,仅仅是愉悦而已。
“哎呀,彼得·吉丁,”她说,“你好,彼得。”
“凯蒂……”他的手伸不过去,脚也无法挪得更近一些。
“是啊,就这样碰到你,哎呀,纽约就像是一个小镇,尽管我觉得它的样子并不比小镇好。”她的语气中并没有紧张感。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以为……我听说……”他知道她在华盛顿有一份好工作,两年前搬到那儿去了。
“只是来出差。明天就得赶回去。也不能说多介意。纽约看起来死气沉沉的,节奏这么慢。”
“那么,我很高兴你喜欢你的工作……如果你是指……你是那个意思吗?”
“喜欢我的工作?这样说多傻!华盛顿是这个国家唯一发达的地方。我不明白人们在别的地方是怎么生存的。你一直在做些什么呢,彼得?我几天前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了,好像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在工作……你没怎么变,凯蒂。确实没有变,是吗?——我是说,你的脸——你看上去跟过去一样……在某些方面……”
“我只有这一张脸。为什么人们一两年没有见面,总爱说变不变的?我昨天碰到了格雷丝·帕克,她也非得研究一下我的外表,好像要列出一张清单似的。她还没开口,我就能听到她要说什么了——‘你看上去不错——一点都没有变老,真的,凯瑟琳。’人真是俗气。”
“可是……你的确看着很漂亮……看见……看见你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