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42/79页)
“不,我还没自我到那个地步。”
“自我?一个自我主义者会爱死它的。你的用词真是奇怪。”
“我用词最准确。我不想成为任何东西的象征。我只做我自己。”
华纳德伸展身体躺在一张甲板椅上,惬意地仰头看着灯笼。在他身后的舱壁上有一个磨砂玻璃圆盘:它切断了海洋的黑色空虚,在灯光笼罩的四壁中给他一种隐私感。他听着游艇运动的声音,感受着他脸上夜晚空气的温暖,除了四周的甲板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甲板是封闭的,确定的。
洛克站在他面前的栏杆旁,一个黑色空间映衬下的白色身影。他的头扬着,就像华纳德在一座未竣工的大楼里所见过的那个姿势。他的手抓在栏杆上,短袖衬衫把他的手臂暴露在灯光下,一道道竖直的影子突出着他胳膊上绷紧的肌肉和颈部的筋腱。华纳德想到了游艇的发动机,想到了摩天大楼,想到了横贯大西洋的洲际电缆,想到了人类做过的一切。
“霍华德,这就是我过去想要的东西:让你在这儿陪着我。”
“我知道。”
“你知道它实际上是什么吗?贪婪。我对世界上的两样东西是个财迷:你和多米尼克。我是个百万富翁,却从未拥有过什么。还记得你说的有关所有权的话吗?我就像个野人一样,发现了私有财产这个东西,就疯狂地占有它。真可笑,想想埃斯沃斯·托黑。”
“为什么想他?”
“我是说他宣扬的那些东西,我最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真的理解他所提倡的东西。绝对意义上的自私吗?哎呀,那正是曾经的我。他知道我就是他理想的象征吗?当然,他不会赞成我的动机,可是动机从来改变不了事实。如果他所追求的东西就是真正的无私——那种哲学意义上的无私的话——而托黑先生正是一位哲学家——在某种程度上超越金钱意义的哲学家,喔,让他来看看我吧。我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我什么都没想要过。我才他妈的不在乎——用托黑一直希望的那种最出色的方式。我使自己变成了一个承受整个世界压力的气压计。他的广大民众推着我几经起伏。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积聚了财富。可这影响这幅图景的内在现实吗?想想我把这笔财富的每一分钱都送人了。想想我从不希望赚任何钱,而是以纯粹的利他主义动机为人民服务。那我得做什么?恰恰是我所做过的。把最大的快乐给予最多的人。表达大多数人的观点、愿望和趣味。那大多数人就是那些每天早晨在报摊上花三分钱硬币,以此给我赞同和支持的人。华纳德报业呢?三十一年来,它们代表着每一个人——除了盖尔·华纳德。我以任何修道院里的圣徒都做不到的方式抹杀了自我的存在。然而,人们说我是腐败的。为什么?修道院里的圣徒牺牲的只是物质财富:那只不过是为他灵魂的光荣所付出的小小代价。他保留灵魂却放弃了世界。可是我,我拿了汽车、丝绸睡衣、顶楼公寓,把灵魂交给世界作为交换。谁牺牲得更多呢——如果牺牲就是对美德的考验的话?谁是真正的圣徒?”
“盖尔,我没想到你会向自己承认这一点。”
“为什么不?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想要的是驾驭集体灵魂的力量并且得到了。一个集体灵魂。那是某种肮脏的概念,可是如果谁想看看它具体是什么东西,那就让他买一份《纽约旗帜报》吧。”
“是啊……”
“当然,托黑会告诉我说,那并不是他所谓的利他主义。他的意思是我不应该让人们自己决定他们想要什么。应该由我决定。我应该决定,既不是我喜欢什么,也不是他们喜欢什么,而是我认为他们应该喜欢什么,然后再强行塞进他们脑子里。既然他们自愿选择《纽约旗帜报》,那就不得不塞进去。呃,当今世界有好几种这样的利他主义呢。”
“你认识到了?”
“当然。如果人必须服务于人民,那他还能有别的什么可做?如果人必须为了他人而活?或者迎合每个人的愿望而被称作腐败;或者强行将自己有利于每个人的理想强加于每个人。你还能想到其他的途径吗?”
“我想不出。”
“那最后还剩下什么?正派从何而来?利他主义之后又会有什么?你明白我热爱着什么吗?”
“明白,盖尔。”华纳德发觉洛克的声音中透露着不情愿,听起来几乎像是悲哀。
“你怎么了?你怎么听起来那样?”
“对不起,请原谅。我只不过想到了某种东西。我考虑这个问题很长时间了。特别是在你让我躺在甲板上消磨时光的这些日子。”
“关于我吗?”
“关于你——还有许多别的事情。”
“你得到了什么结论?”
“盖尔,我不是个利他主义者。我从不为他人作决定。”
“你不必担心我。我已经出卖了自己,可是我对此并不抱有任何幻想。我从没有成为爱尔瓦·斯卡瑞特,他确实相信公众所相信的任何东西。我藐视公众。这是我唯一要辩白的。我出卖了生命,可是我卖了个好价钱,我得到了权力,我从未使用过它。我以前支付不起实现个人愿望的代价。可是现在我自由了。现在我可以用它来购买我想要的东西。购买我所信仰的东西。买多米尼克。买你。”
洛克转过身去。当他回头看着华纳德时,他只说:“盖尔,我希望如此。”
“在过去的几周里,你一直在想的是什么问题?”
“那个把我从斯坦顿开除的系主任背后的原则。”
“什么原则?”
“那种正在毁灭世界的东西。那种你一直谈论着的东西。真实的无私。”
“他们说不存在的那种理想?”
“他们错了。那种理想确实存在,尽管不是以他们想象的方式。那正是长期以来我没法理解人们的地方。他们没有自我,生活在别人的意识里。他们是活在别人的阴影里的,是第二位的。看看彼得·吉丁吧。”
“你去看他吧。我对他恨之入骨。”
“我已经看过了——看看他还剩下些什么——那已经帮我理解了这个问题。他正在为此付出代价,琢磨着什么是罪恶,而且告诉他自己,他一直都太过自私。他的所做所思中可曾有过一个自我?他生活的目标是什么?是伟大——在别人眼中的伟大。是名誉、羡慕和妒忌心——都来自于他人。别人宣布说他犯下了他根本就没有犯的罪行,他反而很满意人家这么认为。他人就是他的动力和首要关注的东西。他想要的不是伟大,而是被人认为伟大。他原本并不想搞建筑,他只是想被人称作建筑师,让人羡慕。他借鉴别人的东西,因为他想给别人留下好印象。这才是你们所谓的真正的无私。他所放弃和背叛的是他的自我。可是所有人却都说他是自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