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50/79页)
盖尔·华纳德独自站在办公室中央。他高高扬起头,很高兴他还活着,一如他在一个黑暗的夜晚面对城市的灯光站着时的心情一样。
“在所有我们周围污秽的嗥叫声中,”一篇刊登在《纽约旗帜报》上,以大字署名为“盖尔·华纳德”的社论中写道,“似乎没有人记得霍华德·洛克向他自己的自由意志让步了。如果他炸毁了那座大楼——他有必要待在现场等着让人去逮捕他吗?可是我们并没有等待去发现他的犯罪理由。我们还没有举行听证会就已经判他有罪了。是我们想让他有罪。我们对这个案子欣喜若狂。你们所听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沾沾自喜。任何无知的疯子,任何令人恶心的谋杀犯,都得到我们大声疾呼的同情,并集合一大群人文主义者为之辩护。可是一个天才却被判定为有罪。假若仅仅因为一个人软弱渺小便宣告其有罪,这样的做法便是罪恶的不公正行为。那么,一个社会已经下降到何等堕落的程度——竟然会仅仅因为一个人坚强伟大而定他有罪?然而,这,就是我们这个世纪的整个道德风气——二手货的世纪。”
华纳德的另一篇社论里写道:“我们听见有人高喊,霍华德的职业生涯都花在了出入法庭上。此话一点不假。一个像霍华德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在受到社会的审判。该指控的到底是谁——洛克还是社会?”
“我们从未努力去理解什么是人身上的伟大,如何去认识这种伟大,”另一篇华纳德的社论说,“我们在一阵感伤的茫然若失中开始坚信,伟大就是用自我牺牲来测量的。我们愚蠢地说,自我牺牲就是我们的最高美德。让我们停下来略作思考。牺牲是一种美德吗?一个人能牺牲他的正直吗?能牺牲他的荣誉吗?能牺牲他的自由、他的理想、他的信念、他的真挚情感和思想的独立吗?可这些都是一个人至高无上的财富。他为了它们而放弃的任何东西都不是一种牺牲而是一种交易。然而,它们高于为任何原因或考虑而作出的牺牲。因此,难道我们还不应该停止宣扬那些危险邪恶的胡说八道吗?自我牺牲?可是严格地讲,不可能牺牲,也绝不能牺牲的正是自我。尊重人,首先就是要尊重不可牺牲的自我。”
这篇社论被《新前沿》和许多其他的报纸转载,它被翻印出来,加了方框,标题是:瞧是谁在说话!
盖尔·华纳德大笑。阻挠滋养了他,使他更加强大。这是一场战斗,而自从在整个报业抗议的呐喊声中为他的帝国奠定了基础以后,他有好多年没参加过一场真正的战斗了。他被赋予了难以置信的、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机会和青春活力,他将连同他那从经验中得出的智慧一起来使用。一个新的开端和高潮,一起来了。这,我已经等了好久;这,是我生存的目的,他想。
他的二十二种报纸、杂志、新闻短片都接到了这样的指示:保卫洛克。向公众推销洛克。阻止动用私刑。
“无论事实是什么,”华纳德对他的员工说,“这都不会成为根据事实所进行的一次审判。这是一次由公众舆论所决定的审判。我们一直在制造公众舆论。这次让我们继续制造吧。推销洛克。至于你们怎么做,我不在乎。我已经训练过你们。你们是推销专家。现在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出色。”
迎接他的是一片沉默,员工们面面相觑。爱尔瓦·斯卡瑞特擦着额头上的汗。可是他们都服从了命令。
《纽约旗帜报》上印了一张恩瑞特公寓的照片,配着这样的图片说明:“这就是那个你们要毁灭的人吗?”一张华纳德家房子的照片:“有能耐的话,就来比一比。”一张摩纳多克峡谷的照片:“这就是那个对社会没有贡献的人吗?”
《纽约旗帜报》连载了洛克的传记,谁也没听说过标题下那个作者;它是盖尔·华纳德写的。《纽约旗帜报》上连载了一系列关于著名审判的故事,都是无辜者因大多数人的偏见而被宣判有罪。《纽约旗帜报》还连载了一批关于个人受到社会迫害的文章:苏格拉底、伽利略、巴斯德,思想家、科学家,一长串英雄事迹——他们中的每一位都孤身一人对抗着公众。
“可是,盖尔,看在上帝的分上,那只不过是一个安居工程!”爱尔瓦·斯卡瑞特哀号着说。
华纳德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这和那个安居工程根本无关,想让你们这些傻瓜明白这一点简直是不可能的。好吧,那我们就来谈谈安居工程。”
《纽约旗帜报》连续刊载了对安居工程热潮的大曝光:贪污,不称职,以私人建筑队五倍的成本修建起来的工程,刚修好就被废弃的新住宅区,被利他主义领域中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物们所承认、所钦佩、所原谅、所保护的可怕业绩。“据说地狱的地面铺的是善良的意图。”《纽约旗帜报》说,“是不是因为我们从来没学会去辨认是什么样的意图构成了善?还没到该学习的时候吗?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么多善良的意图得到过这样大张旗鼓的歌颂。看看吧。”
《纽约旗帜报》的社论是由盖尔·华纳德在创作室的桌前站着写成的,像往常一样,写在一大块印刷纸张上,用蓝色的铅笔、一英寸高的字母写成。他在结尾处用力写上GW两个字母,这两个著名的首字母从没像现在这样透着一种不计后果的骄傲。
多米尼克已经康复,回到乡间宅子里去了。华纳德每天很晚才开车回家。他尽可能经常地带上洛克。他们一起坐在客厅里,窗户向春天的夜晚敞开着。黑暗的山脊从墙壁脚下渐渐没入湖水,湖水在底下的树林中闪着光。他们不谈论这个案子,也不谈论即将来临的审判。可是华纳德不带感情地提起了他的这场圣战,仿佛这与洛克丝毫无关一样。华纳德站在房间中央,说:“好吧,那是可鄙的——《纽约旗帜报》的整个生涯。但是,这场圣战将证明一切的清白。多米尼克,我知道你一直理解不了我为什么从来不以我的过去为耻。为什么我爱《纽约旗帜报》。现在你就会看到答案了:权力。我掌握着我从来未曾验证过的权力。现在你们就会看到这个验证了。他们将会去思考我要他们去思考的问题。他们会照我的命令去做。因为这是我的城市,这儿的事就是我管的。霍华德,等到你接受审判的时候,我会让他们全部改变主意,没有一个陪审团敢站出来判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