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65/79页)
他慢慢地走着,大衣领竖起来。街道在他前面延伸着,空旷而寂寞,而前方的建筑就像摆放在书架上的书脊,没有秩序地挤在一起,各种大小的都有。他走过的街角通向黑暗的过道。街灯给城市罩了一个防护罩,可是一些地方有了破洞。看到前方一缕斜射的灯光时,他拐过了街角。那是一个三四个街区大小的去处。
灯光来自一家当铺的窗口。店铺已经打烊了,可是一个耀眼的灯泡吊在那里,以便使那些可能会沦为抢劫者的人望而却步。他停下脚步,看着它。他想,人世间最粗鄙的景象,一家当铺的窗口。那些对于人来说神圣的东西,那些珍贵的东西,却在所有人的眼光里屈服了,向典当和讨价还价屈服,对于陌生人冷漠的目光而言无异于垃圾,一堆破铜烂铁,打字机和小提琴——梦想的工具,老照片和结婚戒指——爱情的标签,与脏兮兮的裤子、咖啡壶、烟灰缸、色情的石膏像放在一起;绝望的废料,被典当了,但并没有卖出,并没有彻底分离,只是抵押给了一个流产的希望,永远没有可能赎回。“你好,盖尔·华纳德。”他对着橱窗里的那些东西说,然后接着往前走。
他感觉到脚下有一个铁格栅,一种气味扑面而来,一种尘土、汗水和脏衣服的味道,比牲畜围栏的味道更难闻,因为它有一种家庭的、正常的品质,如同例行公事般乏味。那是地铁的栅板。他想,这是许多人加在一起的残渣,是人类的身体挤作一团的残渣,没有挪动的空间,没有呼吸的空气。这就是和,尽管是在下面,但在紧压的肉体中间,人还可以找到浆过的白色衣裙的味道,干净的头发,健康的年轻的皮肤。这就是和的本质,是用最小公分母求出的值。那么,许多人的内心加起来的残渣是什么?没有空气,没有空间,没有差别?《纽约旗帜报》,他想,又往前走。
我的城市,他想,这个我热爱过的城市,这个我认为我统治过的城市。
他从董事会的会议上走了出来,他说:“爱尔瓦,你接管吧,等到我回来为止。”他并没有停下来看曼宁在本地新闻编辑室里筋疲力尽的样子,像喝醉了酒,也没有看那个房间里的人,他们仍然在发挥着作用,等待着,心里清楚在董事会上会有怎样的决定;也没有看多米尼克。斯卡瑞特会告诉他们的。他从大楼里走了出来,回到他的顶楼公寓,独自坐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卧室里。没有人来打扰过他。
当他离开顶楼公寓时,已经安全了;天黑了。他经过一个报摊,看到最新一期晚报宣布了华纳德罢工顺利得到解决。工会接受了斯卡瑞特的妥协。他知道斯卡瑞特会照料好其余的事情的。斯卡瑞特会重新刻印明天《纽约旗帜报》的头版。斯卡瑞特会撰写将会在头版上出现的社论。他想,现在,那些印刷机又开始轰鸣了。明天早晨的《纽约旗帜报》再过一小时就要被送上街头了。
他信步走着。他一无所有,却被城市的每一个部分拥有着。城市现在应该指引他方向,他应该沿着偶然出现的拐角移动。我就在这里,我的主人们。我来向你们致敬和鸣谢,无论你在何处需要我,我都会服从命令。我就是那个想要权力的人。
一个老女人坐在一所破旧褐砂岩房子的露台上,她肥胖的白色膝盖叉开着——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前挺着裹在白色绸缎下的肚皮的男人——在杂货店柜台啜着啤酒的小个子男人——靠在出租房门口脏垫子上的妇女——停在拐角处的出租车里的司机——佩着兰花,在一家路边小酒馆喝醉的女人——叫卖口香糖的没牙老太太——靠在弹子房门口穿着衬衫的男子——他们都是我的主人。我的没有面孔的所有者、统治者。
站在这儿,他想,去数城市中亮着灯的窗户。你无法做到。可是就在那一个接着一个升向天空的黄色矩形后面——在每一个灯泡下面——就在那儿,看见河面上那朵火花了吗?它并不是星星——有你永远看不到的那些人,他们是你的主人。在晚餐桌前,在起居室里,在床上,在地下室里,在书房里,在卧室里。在你脚下的地铁里飞速而行。在你周围裂缝中的电梯里向上爬升。在每一辆公共汽车上从你身边颠簸而过。你的主人。盖尔·华纳德。有一张网——比缠绕在这座城市的墙壁中的电缆还要长,比输水,输气,输出废水的管网还要大——在你周围还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它捆着你,而那些线则通往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手中。他们猛地拽动那根线,你便会动。你是人们的统治者。你握着一根皮带。皮带只不过是一根两头各有一个套索的绳子。
我的主人们,这些匿名的,未被选择的人。他们给了我一套顶楼公寓,一个办公室,一艘游艇。我把霍华德卖给了他们,卖给任何一个想要他的人,只为了三分钱。
他走过一座开阔的大理石庭院,一个深深切入一座大楼的洞穴,里面充满了灯光,喷射出空调中突如其来的冷气。那是一座电影院,门罩上有用五彩装饰组成的字母:《罗密欧与朱丽叶》。票房玻璃柱旁的牌子上写着:“比尔·莎士比亚不朽的经典之作!绝无卖弄!只是一个单纯的人类爱情故事。一个布朗克斯男孩遇到了一个布鲁克林女孩。就像邻家的民间故事。就像你和我。”
他从一家沙龙的门前经过。有过期啤酒的味道。一个妇女跌坐在那里,胸部压在桌面上。自动点唱机在旋转舞时间播放着改编过的瓦格纳的《致晚星》。
他看见了中央公园的树木。他走着,垂下眼睛。他正在经过阿奎亚娜酒店。
他来到一个街角。他躲过了其他像这样的街角,可是这一个却吸引了他。那是一个昏暗的角落,是人行道的一段,夹在一间停业的车库墙壁和一座高架车站的柱子之间。他看到一辆沿着街道开过去的卡车尾部。他并没有看清上面的名字,可是他清楚那辆卡车是干什么的。在那座高架车站的金属台阶下面蹲着一座报亭。他的视线慢慢地移动着。那堆新送来的报纸就在那儿,摊在他面前。是明天的《纽约旗帜报》。
他没再往前走。他站在那儿等待着。他想,我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不去了解其中的内容。
他看到没有面孔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在报亭前停下来,他们来买不同的报纸,不过当他们注意到《纽约旗帜报》的头版时,他们也买了《纽约旗帜报》。他贴着墙站在一边等着。他想,这样是对的,我会是最后一个得知我所说过的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