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78/79页)
洛克伸手拿了一支笔,连看都没有看那份文件,就在上面签了字。
“你没有读上面的内容。”华纳德说。
洛克将那份文件向桌子对面扔过去。
“请在两份上都签字。”
洛克顺从地做了。
“谢谢你。”华纳德说,在文件上签了字,并将其中的一份递给洛克,“这是你的那份。”
洛克顺手将文件塞进了衣服口袋。
“我没有提到工程的财务问题。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谓的华纳德帝国已经死掉了。它仍很安全,仍像往常那样良好地在全国运转,只有纽约市的除外。它将持续我的一生。它将和我一起告终。我有意将其中大部分资产换成现款。因此,你没有理由因为成本问题在设计时限制你自己。需要花钱的地方就花吧。在新闻短片和小报都消失之后,这幢大厦将依然长存。”
“是,华纳德先生。”
“我猜你会想在维护成本方面让这幢大厦经济实用。可是你不必考虑原始投资的回笼。并不存在某个需要它回报的人。”
“是,华纳德先生。”
“如果你考虑一下当前全世界的行为和它正渐渐陷入的灾难,你会发现这一工程是愚蠢的。摩天大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是一个安居工程的时代。这一直是洞穴时代即将来临的序曲。可是你不必担心做出违背全世界的动作。这将是纽约建起的最后一幢摩天大楼,是人类毁灭自身之前在地球上的最后成就。”
“人类是永远不会毁灭自身的,华纳德先生。它也不应该认为自身将要遭到毁灭。只要还做着像这样的事情,它就不会毁灭。”
“像什么样的事情?”
“像华纳德大厦。”
“那就要看你了。死掉的东西——比如《纽约旗帜报》——只不过是使它成为可能的财务上的肥料而已。那才是它们合适的功能。”
他从桌上捡起他那份合同,折好,用一种精确的动作把它放入自己外套的内袋里。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变,说:
“有一次,我对你说过,这座大厦要修成我人生的一个纪念碑。现在没有什么可资纪念了。华纳德大厦没有任何意义——除了你所能给予它的东西。”
他站了起来,表示会面已经结束。洛克也站起身,颔首告别。他低头的时间比正式鞠躬所要求的时间略长。
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华纳德站在办公桌旁没有动。他们注视着对方。
华纳德说:“把它建成一座你那种精神的纪念碑吧……而那本来也可能成为我的精神。”
20
在十八个月后的一个春日,多米尼克步行来到华纳德大厦的建筑工地。
她看着这座城市里的一座座摩天大楼。它们从预料之外的地方拔地而起,超越了低矮的房屋。它们的那种突兀令人瞠目,仿佛是在她看到之前的一秒钟才蹿升出来,而被她捕捉到了动作的最后一刹那。仿佛,如果她转过身,并且能足够快地再回过头的话,她就能当场看见它们向上的蹿升。
她转过“地狱厨房”的一个街角,来到一片清理干净的宽阔地带。
推土机在挖开的土地上慢慢地爬行着,为未来的公园堆着坡度。华纳德大厦的主体框架从中央拔地而起,已经完成,直入云霄。框架的顶部还裸露着,像一个交叉的钢笼。玻璃和砖石紧随其上,将这个深深切入天空的长条形物体覆盖了起来。
她想,他们说,地球的内核由火组成。它被禁锢着,沉默着。可是有时候,它也从泥土里,从铁里,从花岗岩里爆发出来,为了寻求自由。然后,它变成了现在那个东西。
她走向那座建筑。一圈木栅栏将较低的几层围了起来。上面鲜明地贴着巨大的标牌,写着那些为世界上最高的建筑提供建筑材料的公司名字:“美国钢铁公司”,“勒德洛玻璃”,“威尔斯-克莱蒙特电器设备”,“凯斯勒电梯”,“纳什-唐宁建筑工程公司”。
她停下脚步。她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没注意过的物体。那景象就像是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额头,是传说中拥有治愈力量之人的手。她不认识亨利·卡麦隆,她也没有听他说过这些话,可是她现在的感觉就好像她正在听他说着一样:“我知道,霍华德,如果你抱定这几个字的宗旨不放,坚持到最后,那就是胜利,不仅仅是你的一种胜利,而且,对于那些应该取胜,那种推动着世界前进,却从来得不到承认的力量来说,也是一种胜利。它将证明,许许多多在你之前倒下的,那些遭受和你将来一样的痛苦的人们是正确的。”
在纽约最伟大的建筑周围的栅栏上,她还看到一个小小的锡牌,上面写着这样的字样:
霍华德·洛克,建筑师事务所。
她走进工程指挥的小屋。她过去经常来这儿见洛克,来看看施工的进展情况。可是,屋子里有一个新来的人,他并不认识她。她说她找洛克。
“洛克先生在水箱旁边的楼顶上,是谁找他,夫人?”
“洛克夫人。”她回答说。
那个人找到了工程指挥。工程指挥听凭她像往常那样乘坐外部升降机——几块木板,用一根绳子做护栏,沿着大楼一侧上升。
她站在那里,抬起一只手抓紧一根缆绳,她的高跟鞋在木板上稳稳地保持着平衡。木板抖动了一下,一股气流将她的短裙压在她的身体上,她看到地面从她身边轻轻地向下坠去。
她升到了商店橱窗宽大的窗格上方。街道形成的沟壑越来越深,陷了下去。她升到了电影院的门罩上方,那是一些用彩色螺旋花纹托着的黑色板子。办公室的窗户像河流一般从她身边经过,一串串窗玻璃向下流去。蹲伏在那里的大仓库不见了,与它们所守卫的珍宝一起沉没。饭店的塔尖倾斜了,如同一把展开的扇子的手柄。那些冒着烟的火柴棍一样的东西是工厂的烟囱,而那些运动着的灰色小方块是汽车。阳光将那些高耸的尖顶变成了灯塔,它们摇摆着,将长长的白色光线闪耀在城市上空。城市向四周延伸开去,一排排地向河流前进。它被河流那两条纤细的黑色臂膀怀抱着。它跳过它们,融入模糊成一片的平原和天际。
高楼的平顶下沉,仿佛踏板一般将楼宇向下压去,为她的飞行让着路。她越过了容纳着餐厅、卧室和育儿室的玻璃立方体。她看到屋顶花园像风中飘动的手帕一样已经完成。一座座摩天大楼与她赛跑,却被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她脚下的木板从电视台的天线旁急速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