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亩庄园的小梅(第31/33页)
在比较忙碌、身体较佳的日子,亨利可能派给阿尔玛真正的工作。他或许需要阿尔玛给某个拖欠还款的借款人写封恐吓信。(“告诉他,两周之内他得开始还钱给我,否则我保证他的子孙会在救济院度过余生。”亨利口述信稿,阿尔玛则写下:“亲爱的先生,恕我直言,劳驾您留心这笔债务……”)或者亨利可能从海外收到干燥的植物采集标本,需要阿尔玛趁植物尚未腐烂前,立即加水使其恢复原状,并为他制作图表。或者他可能需要她写封信,给某个在塔斯马尼亚岛的偏远地区操劳得半死、为惠特克公司采集异国植物的属下。
“告诉那个偷懒的蠢蛋,”亨利会把写字板扔到书桌另一边给阿尔玛,说,“他说他在某条名字可能是他自己取的河流旁边发现某某标本,据我所知,这对我一点儿用都没有,因为我在地图上找不到。告诉他,我需要有用的细节。告诉他,我一点儿也不关心他健康衰退的消息。我的健康也在衰退,可我有没有麻烦他听我诉苦?告诉他,我保证每一百个标本十美金,但我要他精确无误,而且标本必须可以辨认。告诉他,他绝不能再把干燥标本贴在纸上,这会毁了标本,他现在总该很清楚了吧。告诉他,他得在每个玻璃箱里放两个温度计——一个绑在玻璃上,一个扎进土里。告诉他,在继续运送标本前,他得让船上的船员明白,如果预计有霜冻,晚上一定要把箱子搬离甲板,如果把在盒子里发霉、标榜为植物的东西再运来一次,我半个子儿都不付给他。告诉他,我不会再预支薪水给他。告诉他,他还有这份工作算他幸运,因为他一直想尽办法要让我破产。告诉他,他当之无愧的时候,我会再付给他钱。”(“亲爱的先生,”阿尔玛开始写,“惠特克公司在此,为您近来的辛劳致上最衷心的感谢,对于您身体的不适,我们表示歉意……”)
没有其他人能做这份工作。除了阿尔玛之外别无选择。一切就像比阿特丽克斯临终前的指示一样:阿尔玛不能离开她父亲。
比阿特丽克斯是否怀疑阿尔玛永远不可能嫁人?阿尔玛发现不无可能。谁愿意娶她?谁愿意娶这个身高超过六英尺、塞满学问、头发颜色和式样像鸡冠的女巨人?霍克斯原本是最佳人选——其实也是唯一的人选——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阿尔玛知道,想找个合适的男人做丈夫,已经永远没有希望,她有一天和汉娜克在比阿特丽克斯的希腊式旧花园里修剪黄杨木时,也跟汉娜克这么说。
“永远轮不到我,汉娜克。”阿尔玛突然说道。她的语气不是可怜巴巴,而是简单直率。讲荷兰语(阿尔玛对汉娜克只讲荷兰语),会产生一些简单直率的效果。
“耐心一点儿,”汉娜克说道,非常清楚阿尔玛指的是什么,“你还是有可能遇上一个丈夫。”
“忠诚的汉娜克,”阿尔玛亲昵地说,“我们实话实说吧。哪个人会把戒指戴在我这双卖鱼婆的手上?哪个人会亲吻这颗装了百科全书的脑袋?”
“我就会,”汉娜克说道,把阿尔玛拉过来,在额上亲了一下,“怎么样,这就成啦。别再抱怨。你总是摆出什么都懂的模样,可你并不是什么都懂。你的母亲也有相同的毛病。我对人生的了解比你多得多,相信我,你还不至于老到嫁不出去——你仍然有可能建立家庭。不用着急。你看看住在洋槐街上的金斯顿太太。她肯定有五十岁了,才给她丈夫生了双胞胎!十足是亚伯拉罕的妻子 ,有人应该研究研究她的子宫。”
“说实话,汉娜克,我不相信金斯顿太太已经五十岁。而且我也不相信她希望我们研究她的子宫。”
“我只是说,你不能预测未来,孩子,尽管你相信你能。除此之外,我还得告诉你一些事,”此时,汉娜克放下手头的工作,语气严肃了起来,“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失望,孩子。”
阿尔玛喜欢“孩子”的荷兰语发音:Kindje。阿尔玛小时候,因为害怕而半夜爬到管家汉娜克床上时,总是听见汉娜克如此昵称她。Kindje,本身听起来就很温暖。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经历一些失望,汉娜克。”“我不确定你知道。你还年轻,只会想到自己。你不会留意发生在你周遭其他人身上的苦难。别抗议,这是真的。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在你这个年纪,也像你一样自私。自私是年轻人的习惯。我现在学聪明了。真遗憾,我们不能把老人的脑袋摆在年轻人的肩膀上,否则你也能学聪明。不过,有一天你会了解,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不受苦——无论你怎么看待他们,无论他们是否自以为拥有好运。”
“那我们该怎么处理我们的痛苦?”阿尔玛问道。
阿尔玛永远不会向牧师、哲学家或诗人提出这个问题,却非常想听听汉娜克的回答。“孩子,你要怎么处理自己的痛苦都行,”汉娜克温和地说,“痛苦属于你自己。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自己是怎么做的。我扯住它的小小毛发,丢到地上,用靴跟踹一踹。我建议你也这么做。”
阿尔玛于是这么做。她学会如何把失望用靴跟踹一踹,她拥有结实的靴子,完全适合这么做。她努力把自己的悲伤化为一颗颗沙粒,踹入水沟。她每天都这么做,有时甚至一天好几回,这就是她的处理方式。
数月过去了。阿尔玛帮助她父亲,帮助汉娜克,她在温室干活,有时在白亩庄园安排晚宴,供亨利消遣解闷。她鲜少见到她的老友芮塔。更少见到普鲁登丝,只有偶尔的时候。出于习惯,阿尔玛周日仍上教堂做礼拜,尽管她经常——相当丢脸地——在做完礼拜后到装订室去,触摸自己的身体,好让脑袋净空。在装订室里的习惯,已经不再令人欢快,却能让她有稍微宣泄的感觉。她让自己忙个不停,却又忙得不够。不到一年间,她感觉到一种麻木不仁逐渐侵入,这令她恐惧万分。她渴望某种职业或事业,能为她巨大的知识能量提供出口。起初,她父亲的商务事宜在这方面有些用处,因为工作让她的生活排满庞杂的责任,但是很快地,阿尔玛的效率成了她自己的敌人。她把惠特克公司的任务执行得太好太快。不久,学会所需要知道的一切植物进出口相关事宜后,她已经能够每天在四五个小时之内,为亨利完成他的工作。这一点儿时间根本不济事,留下太多剩余的空闲时间,而空闲时间有危险性。空闲时间制造了太多检视失望的机会,而她原本打算把这些失望踹在自己的靴跟底下。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结了婚的隔年——阿尔玛逐渐清楚地甚至震惊地认识到:与她小时候的想法相反,她发现白亩庄园事实上不是一个太大的地方,这是个弹丸之地。没错,庄园已扩展到一千多亩,有一里长的河滨,一片相当大的原始树林,一栋巨大的住宅,一间壮观的藏书室,由马厩、花园、温室、池塘和溪流组成的庞大网络——可是,如果这构成了你的整个世界(就像阿尔玛目前的情况),那一点儿都不算大。任何你无法离开的地方,都不算大——尤其当一个人是自然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