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使命的后果(第5/32页)
而后,他们两个——公鸡和女人——一同在码头上等候,等待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
帕皮提和马泰瓦伊湾相隔七英里。阿尔玛相当怜悯拉她行李的可怜小马,于是从马车上下来,走在马车旁边。经过海上好多个月的沉闷日子后,能运用双腿是件绝妙的事。道路令人愉快,头顶上交错的棕榈树和面包果树投下阴影。此番景致令阿尔玛觉得既熟悉又惶惑。她根据她父亲的温室识别出多种棕榈树,可其他则是打褶的叶子和光滑坚韧的树皮混杂而成的神秘物体。阿尔玛对棕榈的认识仅止于温室,以前也从未听过棕榈树的声音。风钻进树叶的声音,好似窸窣作响的丝绸。有时在强风中,它们的树干好似旧门一样发出嘎吱声。这些棕榈树都如此大声、富有生气。至于面包果树,则比她想象中的更大气、更典雅。看上去就像家中的榆树:世故、豪迈。
马车夫——一个年老的塔希提男人,背上满是刺青,胸膛平滑——对于阿尔玛的坚持走路感到大惑不解。他似乎担心这表示他拿不到钱。为了让他放心,她在到达目的地的中途付款给他。这只是带来更多的困惑。特伦斯船长先前已谈好价格,可那安排如今似乎无效。阿尔玛用美金付款,车夫却想从一把肮脏的西班牙比塞塔和玻利维亚比索当中找钱给她。阿尔玛弄不懂他怎么可能计算货币兑换,直到最终她才意识到,他想拿他暗淡的旧币换取她闪亮的新币。
她在马泰瓦伊湾传教区中央的香蕉林荫边下车。马车夫把她的行李堆成一个小金字塔——看起来就像七个月前在白亩庄园马车房外的样子。阿尔玛被独自留下来,观看周遭环境。此处环境还算令人满意,她心想,尽管比她想象的更为朴素。教堂是一间简陋的小建筑物,白石灰墙、茅草屋顶,被一小群同样的白色茅草屋环抱着。住在这里的人,总共不会超过十个。
社区看来是沿着一条小河的河畔修建而成,小河直接流入海中。河流将海滩一分为二,长而弯的海滩由浓黑的火山砂构成。由于沙滩的颜色,此地的海湾不是一般南太平洋闪亮的翠绿色海湾;而是一种威严、厚重、滚动缓慢的油墨色海湾。约三百码外的礁石,使海浪保持平静。即使从这个距离,阿尔玛也能听见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声音。她抓起一把沙子——煤烟的颜色——让沙粒从指间滑落。摸起来像温暖的天鹅绒,让她的手指干干净净。
“马泰瓦伊湾。”她大声说道。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来到这里。上个世纪所有的伟大探险家都来过这里。萨姆尔·瓦利斯 到过这里,还有乔治·温哥华 和布干维尔。布莱船长就在这个海滩扎营,待了六个月。 最不得了的是,这是库克船长一七六九年首次登陆塔希提的那个海滩。在阿尔玛左手边不远处的高海岬上,库克观测过金星凌日——小小的黑色行星盘掠过太阳表面的重要活动,他跑了大半个地球,前来目睹。阿尔玛右手边的温柔小溪,在历史上标示过塔希提人和英国人之间的最后边界。库克一靠岸,两边的人就站在这条溪的对边,谨慎好奇地看着彼此,持续数小时。塔希提人认为英国人从天而降,他们那些巨大堂皇的船是从星星上面掉下来的岛屿——“默图”。英国人试图断定,这些印第安人是否暴力或者危险。塔希提妇女来到溪边,在对岸跳着顽皮撩人的舞蹈,逗弄英国船员。库克船长断定此地似乎没有危险,便让他的人去和女孩们尽情作乐。船员用铁钉和女人交换性服务。女人把铁钉种在地上,希望宝贵的铁能长出更多,就像小树枝长成大树。
阿尔玛的父亲没有参加那次航行。亨利于八年后的一七七七年八月,在库克的第三次远征中,来到塔希提。此时,英国人和塔希提人已经习惯彼此—— 也十分要好。有些英国船员甚至在岛上有老婆等候他们,同时还有子女。塔希提人管库克船长叫“土特”,因为他们不会念他的名字。阿尔玛从她父亲说的故事得知这一切——她已有数十年没想起过这些故事了,现在她都想起来了。她父亲年轻时就在这条河里沐浴。从那时起,阿尔玛知道,传教士们就开始用这条河施洗。
现在阿尔玛终于来到此地,却不确定接下来该做什么。不见一个人影,除了一个在河里单独嬉戏的孩子。他可能不超过三岁,一丝不挂,对于自己在河里无人看护并未显出不安的样子。她不想让自己的行李无人看守,于是坐在行李堆上等人来。她口渴得要命。那天早上她兴奋得没吃船上的早餐,因此肚子也饿得很。
过了好一阵子,一个身穿简单长连衣裙、戴白色无边帽、身材健壮的塔希提女人,拿着一把锄头,从一间较远的茅屋中走出来。看见阿尔玛,她停了下来。阿尔玛站起身,整了整衣服。“Bonjour(你好)。”她喊道。塔希提现在正式隶属于法国,阿尔玛觉得法语是她的最佳选择。
女人明媚地微笑。“我们这儿说英语!”她回喊道。
阿尔玛想走过去,好让她们用不着朝对方大喊大叫,可是 —— 愚蠢的是——她仍然觉得和她的行李难舍难分。“我要找韦尔斯牧师!”她喊道。
“他今天去畜栏(corral)!”女人愉快地喊回来,而后朝帕皮提的路走去,再次留阿尔玛一人和她的行李待在一起。畜栏?他们这儿养牛?若果真如此,阿尔玛看不到也闻不到牛的任何迹象。这个女人的意思可能是什么?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又有几个塔希提人从阿尔玛和她的那堆行李旁边经过。他们都很友善,却似乎没有人对她的出现感到特别好奇,也没有人跟她讲太久的话。每个人都一再重申同一则消息:韦尔斯牧师今天去了畜栏。他何时会从畜栏回来?没有人知道。他们都衷心希望是在天黑之前。
几个小男孩聚集在阿尔玛周围,玩一种大胆的游戏,朝她的行李、有时朝她的脚丢石子,直到一个老胖妇人板着脸孔赶跑他们,他们赶紧溜去河里玩。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几个拿着小钓鱼竿的男人从阿尔玛身边走过,走到海滩边,涉入海中。他们站在柔和的海浪中,海水深及颈部,在周围寻找鱼的踪迹。她的口渴和饥饿越来越紧急,可她仍然不敢四处乱走,置行李于不顾。
热带地区的黄昏来得很快。阿尔玛在海上的几个月已得知这一点。影子越来越长。孩子们从水中跑出来,冲回他们的茅屋。阿尔玛看着太阳从莫斯基托岛的陡峭山峰快速沉落,就在海湾的另一边。她惊慌起来。今晚她要睡哪里?蚊子在她头顶飞来飞去。塔希提人现在看不到她了。他们在她四周做他们自己的事,仿佛她和她的行李是个石碑,自有历史以来就一直立在海滩那里。蝙蝠从树中飞出来猎食,夕阳的余晖在水面上金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