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7/18页)
第二天早上,阿尔玛被砰砰的敲门声唤醒。是她的老友,脾气暴躁的旅馆老板娘。
“有辆马车在等你,女士!”女人喊道,声音响亮。阿尔玛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口。“我没在等马车。”她说道。“噢,马车在等你。”女人喊道,“换好衣服。那人说如果没等到你,他就不走。他说让你带上行李。他已经付清了你的住宿费。我不晓得这些人为什么以为我会做传话服务。”
阿尔玛昏昏沉沉地换了衣服,给她的两件小行李打包。她多花了点儿时间铺床——或许是因为认真尽责,也或许是在拖延时间。什么马车?她被逮捕了吗?被遣送出境?这是不是某种诡计,对游客耍的花招?可她不是游客。
她走下楼,看到穿制服的车夫,在一辆普通的私人马车旁边等她。
“早安,惠特克小姐。”他说道,伸手抬了抬帽子。他把她的行李袋抛到他的前座旁边。她有一种即将被送上火车的糟糕感觉。
“很抱歉,”她说,“我没叫马车。”
“范·迪文德博士派我过来,”他打开马车门,说道,“上车吧——他正在等着,急着想看到您。”
马车在城市里迂回前进,回到植物园几乎花了一个小时。阿尔玛觉得走路会快得多,也会比较让人放松。如果能让她走路,她会比较不焦躁。马车夫最后在霍特斯后方的植物大道上一栋精美的砖房旁让她下车。
“去吧,”他拨弄着她的行李,回过头来说,“您自行进去吧——门是开的,我确定他在等您。”未提前告知就自行走进私人住家,这让阿尔玛有些不安,不过她还是按照指示做了。再说,这个家也不是完全陌生,如果她没弄错的话,她的母亲就在这里出生。
她在接待厅旁边看到一扇打开的门,她向内看了看,是客厅。她的舅舅坐在一张长沙发椅上,等着她。
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狗儿罗杰——令人难以置信地——蜷伏在他的腿上。她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是迪斯舅舅右手拿着她的论文,轻轻搁在罗杰的背上,仿佛狗儿是一张携带式写字桌。她注意到的第三件事是,她的舅舅满脸泪水。他的衬衫领子湿透了,他的胡子似乎也湿透了。他的下巴颤抖着,他的眼睛红得惊人。看来他已经哭了好几个钟头。
“迪斯舅舅!”她奔向他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儿咽了口唾沫,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又热又湿。有一会儿,他完全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指,不愿放开她。
最后,他用另一只手,拿起她的论文。“喔,阿尔玛,”他说道,没有拭去眼泪,“上帝保佑你,孩子。你有你母亲的头脑。”
29
四年过去了。
对阿尔玛而言是快乐的四年,为什么不?她有了一个家(她的舅舅直接让她搬进范·迪文德家中);她有了家人(她舅舅的四个儿子,儿子们可爱的老婆,和他们正在长大的孩子们);她能和远在费城的普鲁登丝和汉娜克定期通信;她在霍特斯植物园拥有一份责任重大的工作。她的官方职称是Curator van Mossen——苔藓馆馆长。她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在一栋宜人的建筑物二楼,沿着街走下去,仅隔范家住宅两个门面。
她派人从远在白亩庄园的马车房取来她的旧书和笔记,以及她的标本收藏。东西抵达的那个星期,让她感觉就像在过节;她拆开所有的箱子,好几天的时间都在怀旧情绪中度过。她想念每一件东西和每一本书。她红着脸、觉得有趣地发现,她从前那些淫荡的读物全都埋在书箱底部。她决定把这些书全部留下来——尽管她肯定会藏得很好。首先,她不知如何把这些不体面的著作体面地处理掉。其次,这些书仍然具有令她春心荡漾的力量。即使活到高龄,一股顽强的欲望依然滞留在她体内,在某些晚上向她提出要求,那些时候,她会在被子底下再次造访她那古老熟悉的私处,再一次忆起明早的味道、安布罗斯的气息和生命中最顽强、最坚决的紧迫冲动。她甚至不再抗拒这些冲动;这些冲动如今显然已成为她的一部分。
阿尔玛在霍特斯领有一份体面的薪水,也是她的第一份薪水,她和真菌学总管和蕨类监工(他们都成为她的朋友——是她首次交往的科学界朋友)共享一名助理和一名办事员。不久,她不仅让自己以出色的分类学家而著名,也是出了名的好表亲。尽管阿尔玛一直过着独居生活,她却对喧嚣吵闹的家庭生活适应自如,这使她万分开心又讶异。她喜欢迪斯的儿孙们在晚餐席间的机智对答,也以他们的许多成就和才华为荣。当女孩们就她们震撼或可怕的浪漫风波,来寻求她的意见或安慰时,她感到自豪。她在她们兴奋的时刻看到一点儿芮塔;在她们含蓄的时刻看到一点儿普鲁登丝;在她们感到疑虑的时刻看到一点儿自己。
久而久之,阿尔玛逐渐被范家全家人视为重要资产,就霍特斯和家族两方面而言——反正这两个主体完全没有区别。阿尔玛的舅舅把棕榈室的一个阴凉小角落让给阿尔玛,请她制作一个叫“苔藓洞穴馆”的长期展览。这是一项既棘手又让人满足的任务。苔藓不喜欢长在它们的非原生地,阿尔玛很难把必要、精确的条件结合起来(准确的湿度,光线和阴暗的正确组合,适合当基底的石头、碎石和木头),好使苔藓部落在这些人造环境下生长茂盛。不过,她成功执行了这项壮举,不久,来自世界各地的苔藓样本,在洞穴里茁壮成长。维持这项展览,将是长达一生的计划,需持续喷水(借助于蒸汽动力引擎而达成),需通过隔热墙冷却,且绝不能在阳光下直接曝晒。有侵略性、成长快速的苔藓必须予以控制,好让更为稀有的小型品种得以进展。阿尔玛读到过,日本和尚用小镊子除草,以维护他们的苔藓园,于是她也开始这么做。每天早上在苔藓洞穴都能看到她,用钢制小镊子的尖端,借着矿工灯笼的光线,将入侵的部分一次除去一小撮。她期望十全十美。她期望洞穴像翡翠火焰那样闪闪发亮——就像多年前在塔希提,那个非凡的苔藓洞穴,为她和明早闪闪发亮。
苔藓洞穴成为霍特斯的知名个展,却只为了某一种人:渴望阴暗、寂静和遐思的人。(换句话说,对艳丽的花朵、巨大的荷叶或成群喧嚣的家庭不感兴趣的人。)阿尔玛喜欢坐在洞穴一角,观察这些人走入她创造的世界。她看到他们抚摸苔藓的毛皮,看着他们神色缓和下来、姿势放松。她认同这些沉默寡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