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埋没(第5/7页)

“社长完全没有必要假惺惺地发慈悲涨什么一块钱的工资,不上不下的,让人傻乎乎地高兴一番,还不如干脆永远别涨工资呢。”豹一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是到了月底接过工资袋后,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看一下工资袋,期待万一能多发几块工资,可每次都感觉自己遭受了侮辱,心中暗暗地生社长的气。不过,更让他生气的是自己现在的样子。“你也变成了一个庸俗的人啊。”

豹一对自己感到十分失望,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原谅的人。他曾经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是却没有想明白。他从来没有奢侈地享受过工作的乐趣。一上班他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写封条。因此他感到每天的工作都既枯燥又乏味。唯一的期待也就是涨工资了。他的不幸还在于他没有所谓的同事。报社当中只有社长、园井和他三个人。园井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十年,早就习惯了,已经放弃了对涨工资这件事的期待,而且他有一个更大的野心,并因此而干劲十足。也就是说,在报社中没有人如此拼命地想要涨工资。结果,豹一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也可以说他始终是在自己开辟职场道路。

“一点儿工资也不涨,简直就是侮辱人。”豹一总是这样想。

如果周围有人总是在期待涨工资的话,他便不会关注工资的事情。

一年半以来,豹一总是不长记性,一而再、再而三地期待社长给自己涨工资。“这次再不给我涨工资,我就辞职。”他对自己这样说完之后,半年已经一晃而过。现在豹一已经开始彻头彻尾地鄙视自己了。每天都实在无聊,他便准备策划一个有关本国榻榻米史的特辑。他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隐隐地期待这个特辑可以在报纸上连载,得到社长的认可,好涨点儿工资。这样的方法让他觉得自己十分可耻。

他已经对自己完全失望,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朝气和精神的人,就像一条旧毛巾一样。但是,二十岁的他的身上,还残留着一点儿年轻人的活力,那就是他还能够经常鄙视自己。也就只有这一点了。而且,有一天,他的年轻活力终于发挥了作用。

那天是邮发日。因此,他的心情比平常差。只是,他有一个期待,那就是希望看到自己苦心撰写的《本国榻榻米史》第一次连载登报。但是,印刷出来的报纸上,却找不到那篇连载的踪影。

豹一也不好意思向社长抗议,责问他为什么不刊登自己的文章,便红着脸,慌慌张张地把视线从报纸上转开了。

“是没采用呢?还是转到下期刊登呢?”正当豹一心情失落的时候,印刷厂又送来大概一百份另外印刷的报纸,说是特别刊。豹一看了一眼,发现上面有《本国榻榻米史》,而且文章的大标题十分醒目。

“原来还有特别刊啊。”豹一若无其事地问了一下社长。

“嗯,有啊。”社长一边搅着铝盆中的糨糊,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别跟外人说啊……”然后他跟豹一解释了其中的原委。原来,近来政府对报刊的管制越来越严,不能随便增加广告的版面,社长便另外印刷了一份所谓的特别刊,减少广告的版面,增加新闻报道的版面,提交给政府或者报刊审查机构。

“你去拿两份特刊,送给大阪府的特高课。辛苦你啊。”

“现在马上吗?”豹一条件反射似地回答。当然,声音中带着怒气。

“嗯,现在马上,可以吗?”

“不可以!”他的回答铿锵有力,夸张一点儿说,一年半以来的怨气与怒火终于爆发了。豹一自己也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他觉得在辞职的那一瞬间就应该发出这样的声音。自己辛苦写出来的报道,却被社长当成替补放进审查用的特刊中。愤怒让豹一的决心更加坚定。看到社长那张黑瘦的脸孔,他不禁感到同情,但是在这种不公正的待遇面前,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考虑这些同情的因素了。

“为啥?”社长这才把视线从糨糊上转开,看到豹一那张铁青的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噌噌地跑上了二楼。

“毛利君,怎么啦?”园井声音里带着惊讶,而且故意放慢了语速。豹一没有回答。因为,在这一瞬间,他正在思考自己是否应该马上跟着社长上楼,辞掉工作。

“这样磨磨蹭蹭的,若是错过了机会,就太难看了。”他这样想着,正想上楼时,社长从楼上走了下来,递给豹一两张市营电车的车票。

“太荒唐了。竟然以为我是因为在乎电车车费才不想去府厅的。”他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了。

“请允许我辞职,就在今天。”语气平和,彬彬有礼,豹一感觉十分舒畅。

“为啥?这么突然?”

豹一讲不出一个较好的理由,而且他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那里,便一言不发地跑了出去。出去的时候,他故意粗鲁地用力关门,发出巨大的声响。走出四五米,豹一回过头去,看到门上挂着的那张《日本榻榻米报》社的招牌,忽然觉得它很寒酸。那间脏兮兮的民房也让人不忍再多看一眼。他又突然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心里难受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小声自言自语:“至少这一年半以来,这个地方给了我一份工作,让我有了安身之处。自己辞职之后,编辑就只剩下社长一份人了。他又要一边说自己头晕,一边独自做报纸的编辑工作了。”这时,社长的那满是皱纹的瘦弱胸脯和他那支快要坏掉的玻璃笔突然浮现在豹一的脑海中。只有当想到“社长用那种不正当手段攒了五六万块钱”时,豹一才觉得心里轻松多了。他抬起头来,朝着胜山路四条巷的车站走去,可是很快又变得垂头丧气了。虽然走到了车站,却没有心情等电车,只是毫无目的地沿着电车的车道往前走。因为天气冷,豹一走得很快。虽然刚刚与不公正待遇进行了斗争,但是心中却并未因此产生丝毫兴奋和快感。

“终于变成一个失业者了。”这种想法随之而来。豹一终于从天王寺西门前乘上了向西行驶的电车。但是,仅过了一站,便到了终点惠美须町。他没有取换乘车票,下车去了新世界,看电影来打发时间,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晚上。然后,他在惠美须町乘上电车,在日本桥筋一条巷换乘站下车。等待开往谷町九条巷的电车时,他突然改变主意,坐上开往千日前的电车。他暂时还不太想回家。从千日前走进法善寺,周围一下子变得昏暗。香客捐献的灯笼和佛灯的灯光朦朦胧胧地在黑暗中摇曳。豹一的心情变得抑郁起来。

他走出寺院,到了一条剧院的后巷,街道两旁有很多出租屋。这里的光线也十分昏暗,越发让豹一感到痛苦和压抑。出租屋门口等客人上门的女人不停地朝他喊:“喂,喂,来啊,穿西服的洋大哥。”豹一急急忙忙地穿过这条巷子。前方有耀眼的灯光闪亮的地方是戎桥筋。那里的光线就像水管中的水结了冰一样,只是停留在那条街上,既照不到这条巷子,也照不到更前方的巷子。但豹一却觉得那里的光线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