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鸟亭(第5/12页)

“那间小鸡舍只有四尺五寸宽窄,也就是不到三平方米的地方呀!你要租它干什么?”

野口出于感兴趣,越发紧盯着亮作。亮作被那眼神一瞪,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眯起眼睛,差点儿哭了出来,然而他那薄弱却极其固执的抵抗意识又让他抬起了头。

“不,没什么,我想把我那两千本书疏散到那边。我并非没有值钱的物品,但是我从没想过要把财产疏散到什么地方。现在正是战争时期,我必须坚守岗位,不能离开东京。我准备坚守到最后一刻,身边财物也不会搬走,死也要死在一起。然而,书籍乃文化遗产,我的那些书都是特殊的专业图书,很多都无法用金钱来换算。见仁见智吧,倘若这些书能免遭焚毁,一定也会有人为此感到欣慰。而且,说不定会对后世大有助益。这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的一生碌碌无为,最后只想做这么一件受人褒赞之事,也算是临死前留下的一点儿感伤吧。”

这些话触怒了野口,但他仍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回答道:

“真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我无法为你保管这种国宝级的物品。我生性懒散,实在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

“不,不,并不需要您来担什么责任。”

“不行,不行。即使你这么说,这些东西也许会毁于战火或者遗失。到时候,人家就会说,野口只爱惜自己的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把别人托付的国宝级图书置之不理了。这样一来,遗臭万年的可是我!你那些书那么有学术价值,应该委托给文部省或者大学来代为保管才对啊?你那种会引起人们骚动不安的高级物品,是不能和我们这种只知道安闲度日的凡夫俗子共处一室的。这也许有些为难你,但是我必须坚决地回绝你,请原谅!”

亮作无言以对。野口看到他颇为失落的样子,眼中忽然又露出了一种慈祥的目光。

“我说呀,梅村兄,你有没有搞错呀?保住了性命才会有一切!我不晓得你这些图书有多贵重,但恕我说一句,你别误会,我并无恶意。你过去只是个小学老师,既不是大学教授,也不是什么专家学者,你收集的这些书,随便一个学者的书柜里就多得是呢!你就不要逞强了。我知道你一辈子就只爱那些书,但是现在是战争时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些碍手碍脚的书,还是卖掉算了。卖书换来的钱可以在乡下偏僻地方买一处农舍,以备疏散逃命时居住,如此方为明智之举。恕我不留情面,如果你非要把那些书疏散过去,我绝不会把鸡舍租给你。不过,为了以备不时之需,你可以先搬一些锅碗瓢盆、棉被等东西过去存放,紧急的时候,你就可以在那里住了。”

一抹微笑在亮作欲哭无泪的脸上浮现。

“那就不用了,我自己没想过要疏散逃命。我准备同其他一亿日本人一样跟敌人同归于尽,我要对国家忠诚到底。况且,日本是不会输的,虽然可能还要等上几年,但是日本一定会获得最后的胜利!等到那时,我的这些书就会派上用场。我也就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梅村兄,你可要知道,战争就如同百万道闪电同时迎面而来,极其残酷。一点点的不服输或微不足道的固执坚持,对决定战争的胜负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的。”

“一定会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军正在制造秘密武器,待敌军上当中计,便发动全面攻击,我军会使出绝杀技,一举赢得胜利。此乃我军既定的作战妙计。”

亮作说得满口唾沫星子四溅。野口面露微笑,紧盯着他,似乎对他敬佩不已。

“锅碗瓢盆、衣服,还有棉被等东西,可以搬到鸡舍来,我帮你保管。那些东西要尽量疏散,都是必需品。至于那些书,最好趁着还有点儿价值的时候赶快卖掉,不然的话,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火引子被烧掉。”

“嗯,是啊,确实有可能变成火引子的,不是吗?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代,连皇宫的围墙和国宝佛像都可能被烧得滚烫。我们平民百姓能做什么?只能听天由命。我的书或许也是同样的命运。”

野口闻言,只能做出愈发敬佩的样子。他已经放弃了跟亮作争辩的企图,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信子和克子在新年休假期间,住到姨姥姥家去了。她们给学校寄了一张诊断书之后,就再也没有返回东京。

三月十日的空袭烧掉了亮作的家,也烧掉了野口的家,不过两人的命都保住了。

亮作一直都相信日军大本营的公告以及报纸上的报道,以为战况颇佳,形势一片大好。而且此前的空袭并未使他蒙受重大损失,因此他对空袭掉以轻心,连防空洞都没有挖。他家附近一带本来也不适合挖防空洞,只要一挖,地面就会有水喷出,所以就算想挖也无能为力。

亮作的所有家产无一幸免,都被焚烧殆尽,但好歹人逃了出来,保住了性命。这已经算是万幸。

空袭在傍晚时分开始,敌机开始轰炸,四面八方已经陷入火海之后空袭警报才响起。亮作连衣服都还没穿好,炸弹落下的声音就迅速逼近了。不过,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空袭的可怕,先把衣服穿好,将一小包现金绑在腰上,然后才开始逃命。

亮作跑到屋外一看,四周已是烈焰熊熊,放眼望去一片通红。热风卷地而来,一股热浪突然扑向他的脸。他疼得又叫又跳,哭喊着朝下风处拼命奔跑。

对于逃生的路线,亮作全然不知。侥幸没死,只是因为他跑得快。身后火焰紧追不舍,身前亦有烈焰阻挡,亮作只能漫无目的地狂奔。在逃亡的路上,他完全不知道朝那些能给他带来安全感的坚固建筑物、防空洞或者宽敞公园的方向奔逃。但是,这反而救了他一命。

亮作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跑出了多远。当黎明到来时,他已经站在了海边。

家成了一片废墟。在破碎的瓦砾下面,依稀还可以辨认出那些书籍被烧毁后的形状,只是一切都化作了灰烬。在东京还有很多屋子没有被烧掉,在日本各地也有无数的房子还完好,但亮作已经无家可归。

才过了不到半天时间,亮作已看到了无数烧焦的尸体。他已经看腻了这些,连驻足观看的心情也慢慢消失。然而,只要他一看到自己那已经变成废墟的家,悲伤便从心底涌出,泪如雨下。那一带的路上和防空洞里全都是烧焦的尸体,站在火灾废墟上的,除了亮作再无其他人。

野口的住宅和工厂也被大火烧了个精光。亮作朝他们走近时,只见野口夫妻和子女抱成一团,灰头土脸,浑身是泥,宛如刚从坟墓中爬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