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没有找到她的脑袋(第3/6页)
于是,又发生了一件不可置信的事情:我已经不在小筐旅馆了。我是在一年前离开那里的。我也如此同她告别,我也如此挥过手,当开往前线的车子翻过山坡消失之前,我也如此大声号哭过。后来,便坐火车到了一个新的工作单位。我将那些珍贵的邮票同干粮一起放在一口很普通的箱子里,是我从人家丢掉不要的东西中捡来的一口化纤制品箱子。我翻了一下集邮书,发现有些邮票价值连城。我立即知道自己再也用不着攒钱——用一百克朗的钞票摆满我的房间了。我即使用百元大钞来糊墙壁当壁纸用,将百元大钞贴满整个天花板,贴满前厅、厕所甚至厨房,将整个一套房子都贴满那绿色的百元大钞,也比不上我有朝一日将这些邮票拿到市场上去卖掉的钱数。根据那集邮价目书上说的,我只卖掉那里面的某四张邮票,就可成为一位百万富翁。于是,我暗自盘算着,有朝一日我再回到家乡去会是个什么样子。德国人已经吃了败仗,因为每一个高级军官不管从什么地方来,一进旅馆门,我就能从他脸上读到整个局势,我的战地新闻和消息就是从这些脸上读来的。即使他们戴上一副单片眼镜,我也能看得出来,即使他们戴的是黑眼镜,我也能了如指掌,即使他们脸上戴着像黑色面具一样的面罩,我也能从这位将军的步伐举止猜出战场的形势……我正在月台上漫步,突然想起要照照镜子。我一瞅自己,突然发现自己像一个陌生人,像我平常猜测出来的那些来自各个地区,带着各种职业烙印,各种疾病和爱好的所有德国人一样,因为我曾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因为我归根结底还受过那位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的领班斯克希万涅克先生的培训。我端详着镜子里的我,通过这一敏锐目光,我看到的自己百分之百地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自己:如此的一个雄鹰协会分子,正当捷克的爱国人士被纷纷处死之时,他却让纳粹主义的大夫检查身体,看看是不是能够与一个德国体育教员发生性关系。正当德国人在向俄国宣战,我却在举行婚礼,高唱纳粹党歌。正当人们在受苦受难,我在德国饭店旅馆却过得很好,为德国军队、党卫军的官兵当餐厅服务员。等到战争一结束,我恐怕任何时候也回不了布拉格啦。我看到,我将不是被绞死在某个地方,而是自己吊死在第一盏路灯杆上,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再给自己十年或多一点的时间……我就这样站着,在晨曦中空荡荡的火车站上望着自己,就像望着一位朝我迎面走来然后又远去的客人。可是,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的我,不得不正视事实,我曾经好奇地观赏过别人的苦难,现在也以同样的方法来观察自己。用这样的目光来看自己时,使我实在不好受,特别是当我曾经有过要当百万富翁的梦,我曾想向布拉格这些饭店老板显示我是他们中间的一员,而且不只是随随便便的一员,说不定还在他们之上。现在对于我来说,关键只在于我怎么让自己回家去买下那个最大的旅馆,不仅跟什罗贝克先生,而且跟布朗德斯先生,跟那些曾经蔑视我的雄鹰协会的铁杆儿较量较量。对他们只能靠力量来说话,靠我那口箱子的实力来说话。只需用上那口箱子里的四张邮票,丽莎从华沙或伦贝格弄来的战利品,就可买座旅馆……就叫它蒂迪尔旅馆吧!或者到奥地利或瑞士去买座旅馆。我正和镜子里的我这样商量着,在我身后悄悄开来了一列快车,是从前线开来的野战医院……火车停下后,我从镜子里看到一排拉下的卷帘窗,这时,其中的一扇帘子已经卷上,是一只握着绳子的手将它拉上去的。只见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躺在床上打个大呵欠,连下巴颏儿都快打掉了。她揉揉眼睛,又轻轻擦了一下,睡意十足地瞅瞅外面,想知道火车停在什么地方。我正往她那儿瞧,她也正往我这儿看。这是丽莎,我老婆啊!我见她跳下床,蹿出包厢,下车朝我飞奔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已经搂住了我的脖子,像结婚前那样热烈地吻我。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的我发现她变了,像所有从前线回来在小筐旅馆与妻子或情人度过柔情一周的军官一样地变了。丽莎肯定也跟他们一样看到和经历过很多不可置信而又成了事实的事情……仍然是这位体育教员,由她护送着一批伤员去到我正要去的地方——霍莫托夫,湖边的一座野战医院。我只带了那口箱子上车。火车开动了,我进了丽莎的包厢。拉下窗帘关上包厢门之后,我便脱下了她的衬衣,她像婚前那样颤抖着,因为大概是这场战争又使她变得像位温顺的未婚姑娘。随即,她帮我脱下了衣服。我们赤身地躺在一起,她任凭我亲吻她的腹部,甚至一切,随着火车的行驶节拍,徐徐颠簸。
担架、板车以及许多大轿车,那种六轮流动医院都已在霍莫托夫车站上等候。我没有听丽莎的,而是站在腾空的月台尽头。他们允许我待在那里,因为我是跟着我这位向车站指挥官报到的丽莎一块儿下车的。她随后向我介绍说,这一车运来的是一批刚刚受伤还经得起长途运送的残疾军人。他们没法走路,都是被截断了一条腿或两条腿的人。所有这一类伤残员都装在这些大汽车或专运列车上。满月台的残疾人,我看着他们,一个也不认得,可我知道,所有这些人都仿佛在杰钦小镇待过,所有这些人都仿佛在小筐旅馆和亲人道别过,而这是他们的笑剧、电影的最后画面。我随第一辆运输车来到我被指定工作的地方,即军医院餐厅。小箱子搁在我膝上,我把那口皮制的箱子扔到小花园中一个屋顶上,跟那些破烂的军用背囊堆在一起。这一天,我只是到郊外和营地里转了转。这个营地设在一个小山脚下,一个樱桃果园里。果园一直延伸到矾水湖。这湖当时还真有点儿像加利利海或恒河,因为护理员们将这些截肢后带着溃烂伤口的残疾人送到湖里,这个没有一只昆虫、一条小鱼的湖里,它们都在水里死掉了,在这一直从矾石断面冒出来的湖水里是不会存活什么生物的。伤残员便躺在这矾水湖里,他们的伤口在这里慢慢地愈合。他们缓慢地游着,有的断了一条腿,有的在膝盖以下截断了双腿,有的在臀部以下截了肢,根本没有腿,只能像青蛙一样靠两只手在水里划一划。他们头露在蓝色的湖面上,看上去像是在杰钦的游泳池里一样,仍然是些帅小伙子,可等到他们一游完泳,按照医生的安排在湖里泡了相当久之后,就由别人将他们拽上来,像乌龟一样爬到岸上,躺在那里等着。护理员将他们安放到浴衣和暖和的毯子里,然后又挨个将这好几百号人送到沐浴在阳光中的大汽车上,一直运到餐厅前的一大块空地,那儿有个女子乐队在演出,就在那里吃饭。最让我感动的是,脊髓残疾部的伤病员,他们拖着整个下半截身子,无论在陆地还是水里,都像一条美人鱼,然后是那些只有一个短小躯体而没有腿的人,他们还特别爱打乒乓球。他们有一种残疾人专用的折叠车,坐着它行动快得可以踢足球,只不过不是用脚而是用手罢了,实际上是打手球。他们只要稍微一复原,无论是缺一条腿的,还是缺手的,乃至头部烫伤的,都非常热爱生活,踢足球,打乒乓球,扔手球,一直要玩到天黑。我给他们吹小号,以此来通知他们吃晚饭。当他们坐着这些轮椅或拄着拐杖到我这儿来的时候,一个个容光焕发,因为在我供应饮食的这个部门,已经是所谓功能部,而在其他三个部门里,医生们还在给那些从前线下来的伤员做手术,还要加上电疗和电离子渗入疗法。有时我看着这些残疾人,不禁产生出一种相反的幻觉:仿佛我老是看见那些失去了的四肢。结果出现这样一种现象:那些不在了的四肢我看见了,而那些存在着的四肢却在我面前消失不见。我吓了一跳:我究竟看见了什么呀?然后,我总是将手指放在额头上,对自己说:你为什么看成这个样子?因为你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因为你受过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的斯克希万涅克领班的训练。我和丽莎每个星期到赫普的阿姆斯特丹城饭店去看望一次儿子……丽莎现在又游上泳啦。这是她的爱好,总在湖里扑腾。游泳使她变得又结实又漂亮,活像一尊青铜雕塑,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她在一起。到时候,丽莎将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们把窗帘一拉,而丽莎的的确确变了。她从一个叫弗列或者弗克的帝国运动员那里买了一本书,那是一本崇尚裸体的书。因为丽莎的体形很美,于是她开始拥护裸体主义者,虽然她与他们从来没有任何接触。早上给我送咖啡的时候,她只穿了条裙子,有时就这么光着身子。每当她一看我时,我便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微微一笑,好让她在我的眼睛里看出我喜欢她,她是多么的美……可是跟我们的儿子,这个西格弗里德可真叫受罪。任何东西一拿到他手里便扔掉,直到有一次,当他在阿姆斯特丹城饭店地板上爬来爬去时,抓到一个榔头,外公开玩笑地给了他一个钉子。这小男孩将钉子竖在地板上,一榔头就将它打进地板里。就这样,当别的孩子都在玩哗啷棒儿和小熊,当别的孩子已经满地跑了时,而西格弗里德却在地板上爬,一个劲儿地哭喊着,直至得到榔头钉子,把钉子打进地板为止。当别的孩子已经开始牙牙学语,我们的儿子不仅不会走路,连妈妈都不会叫一声,只会一个劲儿地捶榔头。榔头一举,阿姆斯特丹城旅馆便一震,满地板都是砸进去的钉子。为此,他的右手也大受锻炼,老远就能看见他的粗胳膊。每次回去看他,我都有点儿忍受不了,反正这位相公既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他妈,别的不要只要榔头钉子,那也只好给他。钉子要凭证供应,或者到黑市去买,后来,我还得到处去给他找钉子。他左一榔头右一榔头不断地往地板上捶,每捶一下我都要抱着脑袋吓一跳。后来我才想到,我才看出来:我这儿子是一个,或者将会是一个弱智。当别的跟他那么大小的孩子已经要去上学的时候,西格弗里德恐怕才开始走路。等到别的孩子学习结业走出学校门时,西格弗里德恐怕才勉勉强强学会认字。等到别人已经要结婚了,西格弗里德恐怕才学认钟点,帮家里拿拿报纸,然后就得在家里待着了。因为他没什么用,顶多能钉一下钉子……我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每次来探望都发现地板上又添了一些钉子。我正确地推算着,地板上的钉子还会越来越多。因为我不把这个男孩当我儿子,而把他当我的顾客来看。这个像中了魔,整天往地板上钉钉子的男孩的问题还不仅是玩钉子,而含有别的意义。当他钉钉子时榔头捶声一响,其他孩子就吓得立刻躲藏起来,西格弗里德却因此而感到开心,扬扬得意。别的小孩吓得尿了裤子,西格弗里德高兴地直拍巴掌,哈哈大笑,活蹦乱跳的,一下子变得那么美,仿佛他的惊风病和脑子里的迷糊劲儿都没有了。就这样,榔头捶打钉子的声音总是伴随着他欢快的尖叫声……而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的我也为这而感到高兴,觉得我的儿子虽然傻,但还没有傻到能够预示所有德国城市的未来。我却心里明白,这些城市的下场准会跟这旅馆各个房间的地板一样。于是,我买了三公斤钉子。西格弗里德上午将钉子钉到厨房的地板上。下午,当他到各个房间去钉钉子时,我就费劲地将厨房的钉子拔出来。我一想起特德元帅的飞毯曾经根据计划准确地将炸弹砸进地里,心里就暗自高兴,因为我儿子能照直将钉子打进地板,角度完全正确……斯拉夫血液又赢得了胜利。我还为这个男孩而感到骄傲哩!因为他虽然还不会说话,但他已经开始了走路,而且还跟那比沃伊一样,手里总牢牢抓着一把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