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是怎样成为百万富翁的(第7/8页)
后来的一天下午,正当我边沉思边走到井边去打水,一步步往上走时,先是感觉到,后是发现了森林边缘,兹登涅克手扶树木站在那里。这位曾几何时的著名餐厅服务员,这位我在宁静旅馆的同事,他如今正直瞪瞪地看着我……而我这个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的人知道,他不过是仅仅这样来看看我。他跟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不需要谈话,他只是看看我,看我怎样融入了这孤独的生活,因为兹登涅克如今是位政治生活中的显赫人物,有很多人围着他转,但我同时也知道,他恐怕也是孤独一人,跟我一样……我从井里抽水,小动物们看着我干活儿。我进而感到,兹登涅克在观察我的每一个动作。我还继续抽我的水,仿佛没被人看见,然而我也知道得很清楚:兹登涅克也明白我知道他在这片森林里。随后,我慢慢弯下身来,抓起水桶把儿。我留了点儿时间给兹登涅克,因为我听得见几百米以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我等待着兹登涅克,看他是否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可他什么也不需要跟我说,只需知道我们还在这世界上。他想念我,就像我经常回忆起他一样,这对我对他就足够了。我提起两只水桶,下山回屋去了。小马跟在我后面,山羊和猫跟在小马后面。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桶里的水不时溅到我的胶皮鞋上。我知道,等到我将水桶放到土台上,回过头去看兹登涅克时,他已不在那里,已经满意地离去,回到他的那辆停在森林外的公家小轿车上,再回到他的工作中去。他的工作比我逃向孤独要更艰难。我又想起了法国文学教授对玛采拉说过的话:只有懂得成为隐姓埋名者的人,只有能够摆脱虚假的我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世界公民。我放下水桶,回过头去,兹登涅克果真已离开了森林。我同意,就这样挺好的。尽管我们各在一方,只用这唯一的方式交流,彼此默默地道出自己心里的话,表述了我们的世界观。这一天,开始下雪了,雪花像一张邮票那么大,静悄悄地落着,到傍晚就变成了暴风雪。清泉和总是冰冷的水继续流到地窖用劈开的石块做成的槽子中,牲口棚就在厨房旁边。根据老乡们的建议,我用存放在牲口棚的马粪来生炉子,跟暖气一样暖和。三天来我都在观看那飘飞的雪花,它们像小蝴蝶、像小母鸡一样沙沙作响,像天上掉下的花朵。我的路被雪盖得越来越厚,三天之后,厚得与周围的一切连成了一片,谁也猜不出来路在哪里。不过到了第三天,我便取出了旧雪橇,还找到些我每个钟头都要抖响一下的铃铛。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因为这些铃铛和它们的叮当声,使我想象着我如何套上马行驶在我的路上,车轮如何在雪上跑,这个雪枕头,雪绒被,这床又厚又白的雪地毯,这块覆盖着整个大地的充气雪床单,如何将我们分成上下两半……我修理着雪橇,甚至没注意到雪已厚得堆到窗子边,后来又埋住了半截窗户。就在我一瞅窗户的一刹那,我不禁吓了一大跳,简直暴雪成灾了。我的小木舍和拴着链子的小动物们仿佛待在一片白茫茫的天空中,小木舍完全与世隔绝了,就跟那些被遗弃的镜子一样,借着照片的一张薄膜,却将一些图像保存下来。大雪尽管覆盖住往日的时光,但回忆却永存,任何时候都能摸到皮下的脉搏怎样在跳动,得知生命从这里曾经流过,此时仍在流淌,将来还将流淌下去……这时,我不禁有些害怕,要是我死了,那么所有这些成为事实的不可置信的事情都将随之泯灭,就像美学与法国文学教授所说的,只有善于更好地表达自己意思的人才是更好的人。我感到一种将我经过的一切写出来的愿望,好让其他人能够——不是阅读它,而是如我所说,将这些像用我生活的长线穿起来的珊瑚、念珠一样的所有画面,尤其是像我不可置信地抓住了的现在这个生活场面描绘出来。我两眼惊喜地望着这徐徐落下的大雪,它都将小木舍埋到腰间了……每天晚上,当我坐在镜子跟前时,猫儿就坐在我的后面,小脑袋直往我的图像上挤,仿佛那里面便是我。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外面的鹅毛大雪跟洪水一样呼啸着,我仍旧看着自己的手,甚至举起来,像自己向自己投降的样子,我又往镜子里瞅瞅,瞧瞧镜子里的手,活动着的手指。我看到面前的冬天、大雪。我看到了,我得扒开,铲掉这些雪,把路找出来,以后我每一天都得寻找那条通向村里去的路,也许他们也在寻找通到我这里来的路……白天我将寻找通向村里去的路,晚上我将写作,寻找往回走的路,然后再沿着这条路走,扒开覆盖了我过去的大雪。于是,我尝试着用字母用写作来自己询问自己。
圣诞节那天又下了雪,我几乎每个月都费劲地寻找和恢复的路又被埋掉。雪堆成了一道墙,一座高到我胸脯的小山坡,我已经到了离那家小酒店和商店一半路程的地方,我最后一次是在万圣节那一天到过那里。傍晚,灯光微弱,我装饰了一棵圣诞树,烤了点心。我点燃了吊在圣诞树上的灯,将山羊和小马从牲口棚里牵出来。猫儿坐在炉灶旁的锡面桌子上。我又掏出我餐厅服务员穿的那套燕尾服,将它穿在身上,可总也穿不好,手指太僵硬,扣不好扣子。我的那双手因为劳动而变得僵直,笨拙得系不好那白领结。我又从箱子里取出那双在宁静旅馆当餐厅服务员时买的鞋,并擦得油光锃亮。当我披上蓝绶带,别上那颗比圣诞树上的饰物还要亮的星形勋章时,小马和山羊都盯着我看,还吓了一跳,让我不得不哄哄它们。然后,我便准备了晚餐:罐头红烧肉和土豆。我给了山羊一份好吃的,喝水的时候给它切了些苹果。每个星期天都跟我一块儿吃午饭的小马也一样。它站在橡木做成的长桌子旁,从食盘里挑着苹果吃。这匹小马老有一种摆脱不掉的念头,认为我会将它扔在这里走掉。不管我走到哪里它都跟着,习惯跟小马在一起的山羊便总跟在马的后面,靠山羊奶过活的猫便跟在山羊后面。于是,我们一起上班下班。秋天我去割草时,它们也都跟着我,甚至我去上厕所时,这些动物也跟在我后面,看守着我,免得我跑掉。在我见到那位巧克力厂的姑娘的一个星期后,我曾经特别渴望再见到她,看她是不是胳肢窝下夹着那本书去那巧克力工厂。我有些想念她,于是收拾了一下该随身带着的最必要的东西,趁天还没亮就动身去村子里等公共汽车。可等到公共汽车开来,我已经上了第一层踏板时,便看见小马从我护养的那条路上跑来,狗跟在马后面,山羊踉踉跄跄走在狗后面。它们直朝我奔来,它们如此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默默无声地求我别将它们留在这里。当它们围着我站在那儿的时候,那只野猫出现了,它跳到人们通常放牛奶壶的椅子上。我只好让汽车开走,领着这些动物回家了。从此,它们的眼睛总盯着我,不过也尽力让我快乐:猫儿像一只小猫咪一样地蹦跳着,山羊想跟我顶角玩,还开玩笑似的跟着我用两只脚蹦跳,只有小马啥也不会,只是常常用它柔软的嘴吮着我的手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恐惧。晚饭后,像平常的每一天那样:小马蜷缩在炉灶旁,甜美地叹息着,山羊躺在小马旁边,我则继续描绘我的画面。开始我觉得这些画面模糊不清,甚至有的画面是不必要的,可突然写顺了,我一页一页地写下来,画面在我面前越来越快地闪过,弄得我都有些来不及。这些急匆匆出现的画面让我没法入睡,我甚至听不见外面是刮大风,还是月亮照得窗板噼啪作响,我只顾一天天地打扫路上的积雪,在扫雪的过程中想着我晚上的这条路,直到我拿起笔。我所写的都是我一天之前就已经想好的,晚上我实际只是誊写一遍我在公路上干活时已经想好的。晚上,动物们也在等我,因为动物爱安静,它们总是甜滋滋地呼吸着。我也这样呼吸着,继续往下写。我将一段木头塞进炉灶里,火苗悄然蹿起,烟囱里抽吐着呼啸的风,冷风从门缝底下挤进屋里……到圣诞节半夜时分,窗子下面亮起了灯光。我放下钢笔,不可置信的事情成了事实!我出门一看,村里的老乡,几个经常坐在小酒馆里贫病交加的不幸公民,坐着带犁的雪橇从老远的家中来到这里。他们因为想念我,曾经把替我去买东西的狗打死了,现在又坐着带犁的雪橇一直来到我这里。我请他们进到里面,我这现今的住处。他们看着我,我注意到他们为什么吃惊。“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是谁给你的?你干吗穿成这个样子呀?”我说:“请坐下,诸位!你们现在都是我的客人。我曾经是个餐厅服务员。”他们被我吓了一跳,仿佛为我来到这里而感到惋惜。“这条绶带和这颗勋章是怎么回事?”我说:“这是我在许多年前得到的,因为我是那个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的人。”“那你现在侍候谁呢?”他们还在吃惊。“这儿?你们不是看见了吗,我的客人们?”我指了指小马和车子,可它们已经站起来,撞着门,想走出去。我给它们打开门,它们便挨个儿走了出去,经过走廊回到它们的牲口圈里。可我这套燕尾服、闪闪发光的勋章和那条蓝色绶带,把所有老乡惊得愣了好大一阵子,然后对我表示祝贺,并祝我节日快乐,还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圣什捷邦日的午餐,随后他们就离去了。我从镜子里看到他们的背影。当灯光和他们的手提灯笼也渐渐远离窗户时,农民老乡们的谈笑声也渐渐远去,雪橇声也越来越远。我独自站在镜子跟前,端详着自己。我越端详自己,惊吓得越厉害,我吓得仿佛是在和别人,一个疯了的人待在一起。我对着自己呼吸着,甚至吻了一下这凉冰冰的镜子。然后,我抬起肘子,在蒙蒙灯光下擦擦我的燕尾服。后来,我像举着玻璃杯祝酒一样举着亮灯又站到镜子跟前,我身后的门又悄悄打开,我愣住了……小马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山羊,猫儿一步跳到炉灶旁的锡面桌上。我高兴老乡们受那么大的累踏着雪来看我,让我惊喜至极。我在他们眼里准有什么可贵之处,因为我的确是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的领班斯克希万涅克先生的徒弟,我还有过侍候阿比西尼亚皇帝的荣誉,他以授给我这块勋章的方式永远地奖赏了我。而这枚勋章又给了我力量,来为读者写出这个关于不可置信的事情成了事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