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2/5页)
“在上面,瞧,伯纳德、奈维尔、珍妮和苏珊(但是没有罗达)老是用他们的捕虫网在花坛上面挥来挥去。他们从像是频频点头一样摇曳的鲜花上面捕捉蝴蝶。他们的捕虫网上粘满了扑动的翼翅。‘路易斯!路易斯!路易斯!’他们喊叫着。但是他们看不见我。我在树篱的外面。在树叶丛里只有很小的孔隙。哦,主啊!让他们走开吧。主啊,让他们把那些蝴蝶放在一块摊开在砂砾上的小手帕里。让他们去数他们的乌龟壳,去数他们鲜红的蛱蝶和菜粉蝶[2]吧。只求我不被别人看见。我全身青绿,像是树篱荫中的一株紫杉。我的头发是树叶子的。我扎根在地球的中心。我的身体是一株花茎。我挤压这株花茎。一滴液汁从断口处的孔眼里渗出,它缓缓,黏稠,变得越来越大。现在有个粉红色的影子从树叶的孔隙旁走过。现在一道目光穿过缝隙溜了进来。这目光碰上了我。我是一个穿着灰色法兰绒制服的男孩。她找到我了。我的脖子后面被碰了一下。她吻了我一下。一切都被打乱了。”
“早餐过后,”珍妮说,“我正在跑步。我看见树篱上一个孔洞里的叶子在晃动。我想‘那一定是一只小鸟呆在它的巢里呢’。我拨开树叶,瞧了瞧;然而根本没有什么呆在巢里的小鸟。那些树叶还是在动。我吓坏了。我跑过苏珊身边,跑过罗达身边,又跑过正在工具棚里谈着话的奈维尔和伯纳德。我边跑边叫,越跑越快。是什么东西让那些树叶子晃动呢?是什么使我心跳,挪动我的双腿呢?哦,我冲到了这里,看见你,路易斯,像一株小树一样碧绿,像一根树枝,纹丝不动,呆呆地睁着你的眼睛。‘他死了吗?’我心想,接着就吻了你,同时我的心在我的粉红色上衣里面不停地跳动,就像这些叶子,虽然没有什么使它们动,却仍在一个劲儿地晃动。现在我闻见天竺葵的气息;我闻见泥土堆的气息。我舞蹈。我细语。我像一张撒开的光线织就的网将你罩住。我浑身颤抖着扑倒在你的身上。”
“透过树篱上的孔隙,”苏珊说,“我看见她亲吻他。我从我的花瓶上抬起头,透过树篱上的一个孔隙望过去。我看见她亲吻他。我看见他们,珍妮和路易斯,在接吻。现在我要把巨大的痛苦裹在我的小手帕里。我要把它紧紧地揉成一团。我要在上课之前独自跑到山毛榉树林那边。我不想坐在课桌旁,做算术题。我不想坐在珍妮和路易斯的旁边。我要把我的哀伤带去,将它摊放在山毛榉的树根上。我要细心检查它,把它捏在手指中间。他们会找不到我。我会吃坚果,在黑莓丛里觅食鸟蛋,我会变得头发蓬乱,我会在树篱下面睡觉,喝沟里的水,死在那里。”
“苏珊从我们旁边走了过去,”伯纳德说,“她从工具棚的门口走了过去,手里的手帕揉成了一个圆蛋儿。她没有哭,可是她那双特别美丽的眼睛却眯成一条缝,就像猫儿在跃起之前细眯着的眼睛一样。我要跟着她,奈维尔。我要悄悄地跟在她后面,满怀好奇地随时准备着,好在她忽然怒气爆发并且觉得‘我孤独啊’的时候,上前去安慰她。
“现在她为了瞒过我们,正大摇大摆、若无其事地穿过田野走去。接着她走到了斜坡那边;她以为谁也看不见她了;她双手紧握在胸前,迈脚奔跑起来。她的手指甲紧紧地掐着那个揉成一团的小手帕。她朝着不见阳光的山毛榉树林直冲过去。她一跑到那儿,就张开双臂,像个游泳者似的冲进了树阴。但是由于刚刚从阳光中来,眼前一片昏暗,她脚下就绊了一下,扑倒在树根上;那里的光线就像气喘似的时隐时现,闪烁不定。树枝在上上下下地晃悠。在这里有烦躁和苦恼。有忧愁。光线忽明忽灭。在这里有极度的痛苦。盘结弓曲在地面上的树根的形状就像一副骷髅,盘曲的地方堆积着枯枝败叶。苏珊把她的痛苦铺开。她把小手帕摊在山毛榉树的根上,她自己蜷缩着坐在她刚才摔倒的地方嘤嘤地抽泣。”
“我看见她吻他了,”苏珊说,“我透过树叶的孔隙望过去,看见了她。她浑身闪耀着钻石般的光彩翩翩而舞,进入里面,轻盈得宛如一粒飞尘。而我却胖墩墩的,伯纳德,我就是这样矮。我的眼睛望出去,距离地面是这么近,看得清草丛里的小昆虫。当我看见珍妮吻路易斯的时候,我那含着嫉妒的热情一下子就化成了冰冷的石头。我将啃着青草,死在混浊不清、淤满腐枝烂叶的脏水沟里。”
“我瞧见你走了过去,”伯纳德说,“当你经过工具棚的时候,我听见你哭泣:‘我真是不幸啊。’我放下我的小刀子。我正在和奈维尔一起用木柴做小船。我头发乱蓬蓬的,因为康斯坦布尔夫人让我梳梳头的时候,有一只苍蝇落在蜘蛛网上,我就问:‘我是该去解救这只苍蝇呢?还是任由它被吃掉呢?’结果,我总是把事情给耽误了。我头发没有梳成,上面沾满了木屑。我一听见你哭泣,就跟了过来,接着就看见你摊开你那块揉成一团、里面裹着怒气、裹着怨恨的手帕。不过这些很快都会过去的。现在我们的身体紧靠在一起。你听见我的呼吸。你也看见这只小昆虫驮着一枚树叶离去。它一会儿往这边跑,一会儿往那边跑,所以在你瞧着这只昆虫的时候,就连你那想占有某一个事物(此刻这个事物就是路易斯)的愿望一定也在动摇,正像那在山毛榉树叶丛里忽隐忽现的光影;于是,一些在你内心深处悄悄活动的辞句,将会化解紧裹在你这块小手帕里的苛刻怨恨的疙瘩。”
“我又爱,又恨,”苏珊说,“我只渴望一样东西。我的目光是呆板的。珍妮的眼睛总能迸发出千万种光彩。罗达的眼睛则像夜间招惹飞蛾[3]的淡白色花朵。你的眼睛生得又大又饱满,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炯炯有神。不过我已经开始了我的追求。我看见草丛里的小昆虫。虽然我的母亲还在给我织白色短袜,缝围裙褶边;虽然我还是孩子,我却又爱又恨。”
“可是当我们紧靠着坐在一起时,”伯纳德说,“我们通过辞藻互相融入了对方。我们的边界模糊不清。我们组成了一个虚幻飘渺的王国。”
“我看见那只甲虫,”苏珊说,“我看见,它是黑色的;我看见,它是绿色的;我只会说简单的词句。而你却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你说着由一串串辞藻连缀而成的连珠妙语,兴致越来越高涨。”
“现在,”伯纳德说,“让我们去探险吧。有一所白色的房子坐落在树林里。它一直坐落在我们下面很远的地方。我们要沉下去,就像游泳的人刚好用脚趾尖触到河床那样。我们要穿过那有树叶形成的绿茵茵的大气,沉下去,苏珊。我们一边跑一边下沉。气流在我们的上方闭合,山毛榉树的叶子在我们头上汇合。这里是马棚里的闹钟,它的镀金的指针金光闪耀。那里是巨大房屋屋顶的平坦部分和凸起部分。这儿是马夫,穿着橡皮长统靴在院子里得得地跑来跑去。那儿就是埃尔维顿[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