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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夜幕降临了,灯都点亮了。而一旦夜幕降临,灯点亮,常春藤就会蒙上一层明亮的黄灿灿的光影。我坐在桌子旁边,做着针线活。我想起了珍妮;想起了罗达;并且听见石板路上响起了辚辚的车轮声,在田里干活的马拉着车回来了;我听见晚风中传来车辆行人的嘈杂声。我望着颤抖的树叶在黑黢黢的花园里瑟瑟地摇曳,心想:‘他们正在伦敦跳舞呢。珍妮正在吻路易斯呢。’”

“多么奇怪啊,”珍妮说,“人得睡觉,人得熄灭灯,走上楼梯。他们脱掉身上的衣服,穿上白色的睡衣。在所有这些房间里,灯火全无。一排耸立的烟囱仿佛直顶着天空;一两盏街灯亮着,就像在没有人需要的时候屋里却点着灯似的。街上仅有的人迹是那些匆匆忙忙来去的穷人。这条街上没有一个人来往;白天结束了。街角零星站着几个警察。不过夜幕已经降临。我感觉到自己在黑暗中熠熠闪光。绸衣紧贴着我的膝盖。我的双腿像绸缎似的光滑地互相摩擦着。项链上的宝石凉丝丝地贴着我的脖子。我感觉到鞋子有些夹得脚痛。我身子笔直地坐着,免得我的头发碰到椅子的靠背。我全身盛装,做好了准备。这是暂时的寂静;是黑暗的时刻。小提琴手们已经举起了他们的弓弦。

“现在汽车滑行着停在一个站上。人行道上的窄窄的一道线被照亮。门打开,关上。人们纷至沓来;他们没有做声;他们都匆匆忙忙地进来。大厅里响起一片脱下斗篷的窸窣声。这是序曲,这是开始。我环顾四周,我悄悄察看,我扑上点粉。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准备停当了。我的头发卷成大波浪形。我的嘴唇涂得鲜红。我已经准备好即刻上楼,加入那些地位身份和我相当的男男女女中间。我走过他们身旁,任凭他们注视,仿佛他们全都属于我似的。我们的目光像闪电一样相互一瞥,但却不动声色或是做出互相熟识的表情。我们用身体相互传情达意。这是我的天职。这是我的世界。一切都已安排停当,准备就绪;使役们恭敬地站在这儿、那儿,听我报了姓名,我那还是生疏的、不太为人所知的名姓,他们就在我前面扬着声调通报。我走了进去。

“在这儿,这些空荡荡的、静候来客的房间里摆着涂金漆的椅子,靠着墙壁摆满盛开的碧绿、雪白的鲜花,比那些长在地里的花儿显得更为恬静,更为端庄。一张小桌上放着一本精装的签名簿。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这正是我早已料想到的。我天生就属于这儿。我举止自然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面。我轻松自如地飘然走过磨得锃光发亮的地板。我现在在这香风四溢、富丽堂皇的环境中欢畅地舒展开来,就像一株正在伸开叶子的羊齿草一样。我停下脚步。我审视这个世界。我向这群不认识的人望去。望着这些像男人似的身子笔挺,浑身闪着碧绿、粉红、珠灰色彩的女人们。她们全都是千篇一律的;她们在自己的服装的掩盖底下像是一些长年流淌在固定沟槽里的深深的小溪。我又回想起那条隧道映照在窗玻璃上的影子;它在移动。当我探身向前注视时,那些千篇一律的陌生男人也在望着我;我转身去瞧着一幅画时他们也转过身去。他们心绪不宁地伸手去摸摸自己的领带。他们摸摸自己的背心和手帕。他们年纪很轻。他们都急于想给人以好的印象。我觉得自己身上涌出了千百种潜力。我时而狡黠,时而欢乐,时而阴沉忧郁。我既端庄又灵活。我神采飞扬、伶俐活泼地对这一个说:‘来呀。’又阴沉别扭地对另一个说:‘不行。’有一个断然离开他已经在玻璃橱窗前站了好一会儿的那个位置。他走近来了。他正在向我走来。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最激动的时刻。我局促不安。我忐忐忑忑。我像一棵在河里漂游的小草,一会儿漂向这儿,一会儿漂向那儿,但身子岿然不动,使他好继续向我走来。‘来吧,’我说,‘来吧。’那个正在走近的人面色苍白、头发乌黑,显得神态忧郁、罗曼蒂克。而相反,我却既狡狯,淘气,又应付自如;因为他是忧郁的,是罗曼蒂克的。他就在这儿;他就站在我的身边。

“现在,如同一只帽贝挣脱了岩壁,我身子轻轻一拧,离开原地;我和他一起陷了进去;我被卷走了。我们汇入了这股徐缓的潮流。我们在这缠绵的音乐中进进出出。礁岩不时地阻断这股舞蹈的潮流,使它显得不协调,显得支离破碎。经过一番进进出出,现在我们终于被卷进了这个宏大的舞阵;它使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使我们无法从它那蜿蜒、缠绵、陡峭、严实的围墙里挣脱出来。我们的身体,他的坚实,我的飘逸,在舞阵的整体中被紧紧地挤在一块;它使我们紧贴着对方;接着它又伸延出去,在平缓流畅和蜿蜒起伏中,使我们在它中间不停地旋转。突然间,音乐停止了。我的血液仍然在沸腾,而我的身体却定定地站住了。整个房间都在我的眼前旋转。它停了下来。

“那么,来吧,让我们头晕目眩地走到金漆椅那边去。这个舞阵比我想象的要厉害得多。我头晕得出乎我的意料。我不在乎世上的一切。我不在乎别的任何人,只除了这个我还不知他叫什么名字的男人。月亮啊,难道我们不是挺可意的一对吗?我们这一对,我穿着绸缎,他穿着千篇一律的那一套,难道我们不是非常愉快地坐在一起吗?与我身份相同的那些人现在尽管望着我吧。我也毫不闪避地回望着你们,你们这些男男女女。我是你们当中的一名。这是我的世界。现在,我端起这只高脚杯呷了一口。酒有股辛辣的药味儿。我一边喝一边禁不住做做鬼脸。这是把香味和鲜花、辉煌和闷热,全都提炼在这种强烈的黄色液体里了。原先藏在我的两肩后面的一个刻板乏味、全身警惕的家伙,现在慢慢地阖上了眼睛,渐渐沉入了梦乡。这可真是让人喜出望外,真是叫人如释重负。我喉咙里的那个闸门打开了。话语源源不断地成堆成串地涌出,一句接着一句。究竟是一些什么话都无关紧要。它们推推搡搡,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一个字眼跟另一个字眼结成团伙,滚翻在一起,然后又生化出很多来。我究竟在说些什么毫无关系。在成堆的话里,有一句话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鸟儿,飞越我们两个当中的那个空间,停在他的嘴边。我又斟满我的杯子。我喝了下去。我们中间的那道帷幕消失了。我被接纳进另一个心灵的温暖与隐秘的所在。我们两个就像正一起站在高耸的阿尔卑斯山的一道山口。他忧郁地站在山路的最高处。我弯下身子,采摘一朵蓝色的鲜花,踮起脚尖,把它插在他的外套上。好啦!这是我心情欢畅的时刻。现在,它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