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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线条和色彩几乎使我相信我也可以显示出英雄气概,我,作为一个那么轻而易举就能造出华丽辞藻的人,是那么轻易受诱惑,随遇而安,做不到紧握拳头,只会优柔寡断、踌躇不决地根据自己所处的环境造出一些漂亮的语词。现在透过自己的软弱,我重又发现他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的反面。由于天生就有的诚实笃信,他根本看不出这些夸张语词的本质,他做人是全凭天生的分寸感,绝对是一位精通生活艺术的大师,因此他也就显得阅历丰富,处处给自己罩上一层静穆的——甚至也可以说是冷漠的感觉,当然是他对自己出人头地的漠不关心,尽管他同时拥有极大的怜悯之心。一个小孩正在玩耍——一个夏日的夜晚——房门会打开关上,一直开关个不停,透过门我瞧见了那些使我潸然泪下的情景。因为它们是无法诉说的。正是为此我们才感到孤独,正是为此我们才觉得寂寞。我转向我头脑中的这个地方,发现它是那么空虚。我自己的软弱压迫着我。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与它们形成对照了。

“瞧吧,现在,这个忧郁的圣母正泪水涟涟。此乃我的葬礼。我们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只有个人的悼词,而且没有什么结论,只有一些互不相干的强烈感慨。说出的话都和我们的实际情况毫不相干。我们坐在国家美术馆的意大利展厅里,片片断断地胡乱观赏着。我猜想提香[2]是否想到过这种耗子般的啃噬。画家总是过着有条不紊、精神专注的生活,一笔一笔地画着他们的画。他们不像诗人似的总是扮演替罪的羔羊;他们不会被铁链锁在山岩上。正是为此,才有这种静穆,这种崇高。不过那种深红必定曾使提香感到十分不是滋味。毫无疑问他曾经用强壮的手臂擎起过那象征丰饶的羊角,而后却在这种堕落中丢尽了脸面。但是这种静穆沉重地压迫着我——这种对眼睛持久地全神贯注的要求。这种重压是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我的分辨能力太差,太一知半解了。我虽然揿到了铃的按钮,但不是揿不响铃铛,就是弄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绝对刺耳的嚷嚷声。我毫无节制地陶醉于某种光彩;那种绿色背景衬托出来的皱巴巴的深红;那排圆柱的行列;那在一棵棵竖着耳朵似的、乌黑的橄榄树身后闪耀的橘黄色光线。我的脊背上生出阵阵芒刺般的激动,不过毫无秩序可言。

“但是在我的理解中还夹杂着某种东西。某种东西深深地潜藏其中。有过一个时刻,我曾经想抓住它。但还是深藏着它,深藏着它;让它潜藏在我的头脑的深处,悄悄地滋长,直到某一天开花结果吧。经过一个漫长的、松松垮垮的人生之后,在得到启示的那一刻,我也许会伸手去触动它,但是现在这个念头已经在我手中破灭了。那些念头曾经无数次地破灭,几乎很难有形成一个完整观念的时候。它们总是破灭,总是倾泻在我的头上。‘它们会比线条和色彩存在得更为长久,所以……’

“我打起了哈欠。我已经激动够了。我被那种紧张和那个漫长、漫长的时间——二十五分钟、半个钟头——搞得精疲力竭,因此我只好离开那架机器,一个人独处。我变得麻木迟钝了;我变得僵硬冷漠了。我怎样才能打破这种使我的富于同情的心灵蒙受耻辱的麻木状态呢?还有其他一些人也在遭受痛苦——有很多很多的人在遭受痛苦。奈维尔遭受着痛苦。他爱珀西瓦尔。但是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些极度的痛苦了;我需要有个人,我可以和他一起笑,可以和他一起打哈欠,可以和他一起回想他曾经是怎样挠头皮的;这是一个他曾经无拘无束地与之交往、而且喜欢的人(不是苏珊,他爱过的人;倒不如说是珍妮)。在她的房间里我还可以进行忏悔。我可以问:他可曾告诉过你,那天当他邀请我去汉普顿宫[3]的时候,我是怎么拒绝他的?想起这些事情,我就会在半夜时分满怀痛苦地惊醒过来——这些事情乃是会让人愿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热闹集市上脱帽忏悔的罪过;在那天竟然有人不肯去汉普顿宫。

“不过,现在我渴望自己置身于生活之中,置身于书籍和各式各样的小饰物之中,置身于商人们日常来访的喧闹之中,好让我在遭受了这番精疲力竭之后休息休息我的脑袋,在领受了这番启示之后闭一会儿我的眼睛。然后,我将径直走下楼梯,叫住遇见的第一辆出租车,开到珍妮那里去。”

“这儿有个水坑,”罗达说,“我怎么也跨不过去。我听见那个大砂轮在离我的脑袋不足一英尺的地方嚓嚓地飞旋。它卷起的风呼呼地扑在我的脸上。生活的所有可以捉摸的形式全都舍弃了我。除非我能伸手摸到某种坚实的东西,否则我肯定会沿着永恒的通道被永久地刮走。那么我能摸到什么东西呢?是什么样的砖块,什么样的石头?从而帮助我跨过这道鸿沟,安然回到我的体内呢?

“现在阴影已经消失,绛紫色的光线斜着照射下来。从前裹着华丽衣服的身影,如今穿着一身褴褛。当他们说他们喜欢听他在楼梯上说话的声音,喜欢他穿过的旧鞋子和与他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的时候,我告诉他们,那个站在陡峭的山崖所俯瞰着的坟头上的身影已经幻灭了。

“现在,我要沿着牛津大街[4]走去,同时想象着那被闪电划破的世界;我要看一看那些橡树,长着花的树枝折断的地方,裂开红艳艳的大口子。我要到牛津大街去买一双参加舞会穿的袜子。我要在闪电底下做我平常所做的事情。我要在光秃的地面上采摘一些紫罗兰,将它们扎成一束,献给珀西瓦尔,作为我送给他的一点东西。现在,瞧瞧珀西瓦尔送给我的东西吧。瞧瞧这条大街吧,既然珀西瓦尔已经死了。这些房屋的地基很不坚固,吹一口气就能使它们倒塌。汽车横冲直撞地疾驰,隆隆叫着,像猎犬似的追得我们无处逃命。人类的面孔是丑陋的。但这正好合我的胃口。我需要公众的注意,需要狂热的举动,需要像石子似的被砸碎在岩石上。我喜欢工厂的烟囱,喜欢起重机和运货大卡车。我喜欢那些来来往往的面孔、面孔和面孔,千奇百怪的、冷漠无情的面孔。我厌恶美丽;我厌恶清静。我要飘浮在狂涛巨浪之上,我要淹死在里面,而不需要有人来救我。

“通过他的死,珀西瓦尔送给我这样的礼物:他使那令人恐惧的东西显露出来,留下我来独自承受这样的羞辱——形形色色的面孔,就像厨房里的帮手端上来的一个个汤盘;粗俗,贪婪,漫不经心;拎着各式各样的提包向商店橱窗里面张望。丢着媚眼,泛着红晕,糟蹋着所有的一切,就连我们的爱,现在被她们的脏手触摸之后也变得不纯洁了。